我握住他的手,在黑暗里,在羽绒服之下,等他静静消化这些话。我猜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物理研究所其实很好,凌歌的逃离,多数是他自身的原因。
他渴望绝对的公正、被革命淬炼过的坚定信仰,那些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的东西,完全符合他的精神洁癖,是的,他有精神洁癖,而工作中同事的一点八卦、懒散、逐名追利、尔虞我诈都是瑕疵,会被他无限放大。
“我很高兴你来找我,我很想保护你。”我认真地望他双目:“但我终究不能替你解决问题。你要明白,共产主义、天下大同都是梦想,你不能为一个虚无的目标奋斗,但是,你能为人民奋斗。”
凌歌低声道:“吾国,吾民。”
我心中一热,像是在燃烧。不是我的国和民,但隔岸观火,那火光倒映在浪涛中,就要蔓延至岸边的我身上。
他在我身旁,平正坚定地目视前方,我仔仔细细端详他的侧脸,深深记在心上,不同于正脸舒展式的俊美,他眉骨英挺,眼尾上挑,鼻管长直,下颌角精致,透着清贵的冷冽感。
我忽然生出一阵冲动,我想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美?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生会得到多少爱慕?
很快我又平息了,这世上哪有人真的美而不自知呢。近在迟尺,却无法接近,所思所想俱是虚妄。我怅然若失。
第79章 74 寔丽且宏
我们到达河北石家庄市,在其下辖的正定县游赏隆兴寺、荣国府,这里的建筑气势陡然一变,充满北国特色,湖泊浩广,黄石叠山,古柏青松等乔木傲然屹立,建筑的外形寥廓大气。
旅行的最后一站是北京故宫,可惜到达时已经临近下午五点,故宫开始清场,游客们流连忘返地拍着照,紫竹调在偌大的宫廷内回响。
气温非常低,我很少感受北方的冬天,西方夕阳坠落,染红大片彤云,让朱红宫墙、琉璃黄瓦焕发流动的光彩;而东边却银云压境,阴沉欲雪,雄踞于地面的雕梁画栋冷凝着,似乎压抑了千年。
巍巍故宫,寔丽且宏。可惜今日不能一亲芳泽,武警正疏导人流有序离开,我和凌歌站在午门外,很不巧我们订了明天的机票,商量着是否改签时,有一个老先生彬彬有礼道:“二位若想继续游赏,可以跟我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跟他走了,可能是因为凌歌没有提出异议,也可能是因为他看起来很可靠,一身灰色中山装,精神矍烁,充满正气。
老先生带我们从一个偏门走进故宫,过了雁翅楼、太和门,沿宫墙走向太和殿,前方空无一人,只有富丽堂皇的煌煌宫廷,越发显得天地高远,竦峙苍穹。
我不舍得拍照,这每一分每一秒都只能屏息去看,文华武英,太和乾清,环姿玮态,百代是崇,不需要堆砌辞藻来赞叹,因为前人已经用诗词歌赋说完了,我亦知自己就算耗费十二万分力气,也不能将其神韵搬至小福宫分毫。
外界作檐牙高啄,雄奇俊丽;内部藏殷盘周彝,唐画宋瓷,给我十双眼睛都看不过来,我竭尽身心,恨不得甚至张开每根毛孔去感受,以至于我看到凌歌只顾埋头走路时,无法不觉得万分惊讶:“凌歌你看不到这里有多美吗?你为什么不看?”
凌歌轻轻笑了一下:“是很美。”
“难道你以前来过?”
“对。”
我这才想起来他是北京人,以前说不定来过上百次,对这一切早已熟悉。老先生领我参观,不时给我讲解其中的奥妙,沉香嵌玉窗、螺钿镶嵌、掐丝珐琅、錾金鎏金、藻井……
我激动地说不出话,这般巧夺天工,都能做镇国之宝,老先生却笑得随和:“再珍贵,也都是死物罢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才是活的,像小李这样的同志,才是国之栋梁。”他拍拍凌歌的肩,继续向前走。
我跟上去,过了很久,才慢吞吞觉察出他话中的深意,我回过头,凌歌不近不远走在我身后,在他之后还有人,不止一队军人。天快要黑了。
老先生说:“待会儿给你点亮故宫,把投影打满太和门,连同门前的汉白玉台阶、左右的昭德门、贞度门,可以在屋脊上呈现《清明上河图》和《千里江山图》……”
“等等!老先生,”我终于后知后觉到这一切有多荒唐:“为什么这样做?点亮故宫?为我?”
老先生爽朗道:“你不这么想也行,本来元宵节要办‘上元之夜’灯会,今晚算是测试设备。”
“不行,我不能。”
他不附和,也不挽留,眼中含有深意地仔细打量我。
我下意识抓住凌歌手臂:“我们走吧。”
凌歌似是等这句话很久了,他冲老先生微一鞠躬:“今天谢谢您了,改日登门拜访。”然后拉着我大步沿来时的路走。
夜幕降临,周围还是美的,但我无心再欣赏,之前太莽撞太疯狂,我居然不想想别的游客都是凭票入内、到点离开,为什么破例让我夜游故宫。
不好的猜想还是应验了,午门外暗影绰绰,不知是仪仗队,还是武警之类的军人列队整齐,凌歌丢下一句“在这里等我”,匆匆跑向阴影里。
我站在明处,看不清暗处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辨出凌歌上了一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