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我对他的怜悯全部烟消云散,我没把拳头砸上他那张胖脸就已经是很客气了,什么是缪斯?陪吃陪玩,需要时脱了衣服玉体横陈。
我面无表情的告诉他:“永远不要打我弟的主意,我不想跟你翻脸。”
应该算是闹掰了吧,小福宫的项目可能就此搁浅。路上我买了几听啤酒,回到家后关闭门窗,打开音响。外面的天渐渐暗沉,坐在客厅地上喝酒,空气里震荡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
说不上疲惫,只是无力。我知道在简单休憩后,自己还会起身处理烂摊子。
现在沉浸在音乐中,分辨和声中的细微弦颤,忽然很突兀的一声,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门页铰链摩擦,重物落到地毯上。顶灯大亮,凌歌推着行李箱从玄关走进来:“你一个人怎么不开灯?”
他看起来风尘仆仆,黑衬衫有些皱,袖子挽到手肘上,手臂上都是汗,“感冒好了吗?有没有多喝热水……这是什么?啤酒?你晚饭就喝这个?”
我平视前方:“你是回来收拾行李的?”
凌歌静了,他说:“你想我走?”
我没有回答,他蹲下打开行李箱,从中拿出一个卷轴:“先看看这是你要的吗。”
卷轴向左铺展,露出六尺有余的图画,深黑底色,晶莹的工笔彩画,长亭高阁,水榭歌台,山川瀑布,都与我印象中的吻合,“这是?”我震惊到心口发麻。
“这是屏风上的样画,因为刻在黑漆屏风上,用螺钿贝壳粉上色,所以有晶莹剔透的感觉,原画是郎世宁的《雍正十二月圆明园行乐图》,收藏在故宫博物院,我请人按原比例微喷复刻,都在这里了,一共十二幅。”
行李箱里整齐码着卷轴,我控制不住颤抖的手,解开系带,布帛刷然抖擞,挂轴流水般散落在眼前,我早就该想到的,是郎世宁。
郎世宁本是意大利米兰的传教士,后来做了清朝宫廷画家,他在中国画中用到了西方的散点透视法,还有对光影的把控,所以呈现出特殊质感。
中西合璧,圆融通达,正是最适合新国文化背景的风格。
“来之前我去看过穆辞了,他让我代他向你道歉,现在他愿意承认你的创意,从明天起,他会协助你完成小福宫的设计。你的小福殿、含弘馆……小净!”
我用力抱住了他。
他轻轻拍我肩膀:“松手,小净,我还没洗澡,一身的汗。”
我不能,我不能松手,不能再看他的脸、他说话时唇瓣掀动的弧度、他敞开的衣领中白皙的锁骨,天知道我有多想吻他,我想狠狠亲上他的嘴,啃他的锁骨,质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可是我不敢,我怕自己的痴态再次吓跑他。
更重要的是,我非常、非常珍视他,我希望他永远是我的朋友,那种一起仰见明月的朋友。
失眠的夜里披衣起床,与朋友结伴漫步闲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是竹柏之影,此时不必多言,只需仰头共望一轮明月。
那才是长久的情谊,千金不换。
“谢谢你,凌歌。”
人在尽全力拼搏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四维空间漂浮在宇宙内,拥有比核聚变更微小的链式反应,所有的人生苦痛、生老病死、阶级壁垒通通渺茫成星辰,唯有你,你超越了宇宙,在那一刻成为永恒。
第三十二次改稿后,我没有再和穆辞联系,关上房门作画。床被搬到客厅了,我面对窗户采用自然光,左右两墙壁各挂六幅圆明园行乐图。
黑色绢丝长卷长346.9㎝,宽41.2㎝,我按《韩熙载夜宴图》的布局分景设置,画出我的小福宫。颜料还是我常用的Michael Harding,含有青金石、绿松石、朱砂等矿物质颗粒,莹莹烁光,色泽可以保存上千年。
作画耗时四天半,期间我没碰过手机、拒绝所有来电,除了上洗手间我从不出门,累了就倒头睡,醒了就继续画,凌歌给我送水送饭,像蹲监狱,像遨游太虚。
蘸金墨用小楷落款:戊戌元月记小福宫十六景陈净沐手,写完最后一字我站起身俯视地上的画。
对艺术而言,我有审美,我懂得如何鉴赏,不然也不会做书架第四层那些画册。这一次,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水平。
凌歌看过后说:“陈净,这是真正的你。”
我仰起胡子拉碴的脸和他对视,他看着我,像在看银河,熟悉又遥远,炽热又缱绻。
竟然像爱情。
我问:“今天几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