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有受伤吗?”白玉良靠近他一点,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
杜兴廷为平复心情,开了车窗,燃起一根烟,感受到白玉良的靠近和语气中的担心,就用空闲的另一只手在他放在自己胸口的手背上拍了拍,“没事,我命大着呢,死不掉的。战场上都没死,这七个八个小喽喽就能要我的命,也太看得起他们了。”
一句话尚未说完就戛然而止。
砰的一声枪响。
左边太阳穴穿过一颗子弹,杜兴廷躯体僵硬,大睁着双眼,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向白玉良的方向扭转头,死不瞑目地看着他。手中夹着的烟掉落在车垫上,身子轰然向下倒,上半身栽在前座靠背,跪下来的膝盖碾灭了燃着的烟头。
司机听到枪响跑来察看,被白玉良抢占先机,从开着的车窗内*击,一枪爆头。
司机的手还搭在枪把手上,双目圆睁,人却已向后栽倒在水坑中。
白玉良在电光火石间解决掉了两个人,手枪的后坐力震得双手发麻,枪膛滚烫。他张大嘴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推开车门,检查了司机的死亡情况,然后把枪插回了腰间,用外套盖住。
他重新返回车上,车厢内全是迸溅开来的脑浆和血,红白一片,腥气作呕,他却像是失去嗅觉一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死去的杜兴廷。
他仍然胆怯,颤抖着把手放在杜兴廷的鼻子下探了探,确定没有了气息。可睁着的那双眼睛太吓人,好像随时都会一跃而起地爆发怒火。会掐住他的脖子,指责他为什么恩将仇报,为什么要杀死自己。会把他关到黑屋子里,绑到床上,扒光衣服,让他赤裸着身子苦捱,直到神经错乱的求饶。会在他成人礼的晚上,撕碎他的裤子强奸他,让鲜血疼痛与屈辱成为他人生分水岭的纪念。
往事不堪回忆,回忆了就只剩恐惧与仇恨。
他曾经逃走过两年,回到了乡下老家,踏踏实实卷起裤腿当起了农民。他的村子在两个军阀势力范围的交界,常年战火,村子里的人大都逃难走了,留了很多闲置的土地。他找了块无人要的荒地,清理杂草,买来了种子,对未来毫无期待地住下来,活一天算一天。
后来他救了一个被土匪抛弃的孤女,身上长了烂疮,被丢弃在路边无人理睬。他把她拖回家,用清水洗干净,熬粥煮菜给她吃,自己钻研草药给她治伤,一点点把人给治好了。女人的皮肤上有深深浅浅的疤,但还能看出五官清秀明丽,受过良好的教育,反倒是自己,大字不识一个,说话粗鲁直白,常闹出笑话。两人搭伙过日子,都是受尽了苦楚封闭内向的人,互有戒心,但陪伴着也有了点活着的滋味。
过了两个月,孤女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原来她被丢弃时已经怀了身孕,那群土匪还给她留下了一个孽种。孤女曾经想要自杀,快走到中央被河水浸没时,肚子里的宝宝踢了她一脚,她承受不了地哭起来,泪流满面地又走了回来。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尽头的茅草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晕出温暖的光辉。
白玉良看着浑身湿透的女孩,走上前抱住了她,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自己,孤女点了头。
没过几日两人就简陋地成了婚,无媒无聘,只有天地为证。白玉良走去镇上,当了一套过冬的衣服,给她买回来一对素戒指,这下连信物也有了。又过了几个月,孤女生了个大胖小子。眨眼间,孤苦无依的白玉良竟然也像模像样地有了一个家,成了顶天立地的一家之主。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田垄间能看见家里燃起的炊烟,织布机终日嘎吱嘎吱地响动,饭菜的香味混着婴儿的奶香,每夜的睡梦中嗅着这股味道,白玉良陷入一种平凡的幸福感中。
可没想到,他们村周围土匪太过猖獗,中央派了兵过来剿匪。领队的正好是杜兴廷手下的人,曾和白玉良一同在军营里服过役。当天白天打了个照面,晚上杜兴廷就坐着卡车到了。
白玉良刚逃出一里地,就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给摁住,被五花大绑地以逃兵的身份绑回来。他的妻儿瑟瑟地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第一次看到这种阵势已经被吓蒙了。
杜兴廷用马鞭的鞭梢挑起白玉良的下巴,黑沉沉的双目满是阴翳,“那是你的孩子?”
“求求你了,饶了她们,”白玉良惶恐至极,膝行过去苦苦哀求,“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知道错了,我绝不再违背你。”他深知杜兴廷的脾气,表情越是平静便越是暗藏怒火。他在逃跑时,头被枪托砸了一下,现在头晕目眩,意识恍惚,仍然预感到了大祸临头。
果然杜兴廷一脚踢开他,从腰侧拔出枪,转身一枪就要了两个人的命。被女人搂在怀里的孩子还在襁褓中,连哭都没有一声,子弹穿过婴儿的头颅打中了女人的胸口。
枪响好像炸弹一样在耳边爆开。
白玉良一眨不眨地看着溅在墙体上的血和滑坐在地上的女人,蓝色的衣襟晕开一大片花朵般的血迹,临死前还死死把婴儿摁在自己的怀里,却没想到只是方便了子弹的穿透,加速了死亡的进程。
他感觉时间静止了,心脏被撕裂了,空气里都是血腥味,有一种恶心欲呕的冲动。
他弯下身,开始剧烈的呕吐,白天吃的棒子粥全都吐了出来,成了黄色稀烂的一坨,吐完还不够,他还在呕,呕出胆汁和苦水,好像要被胃袋翻个个儿,把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呕出一切血肉还给杜兴廷,他就在地上和她们一起死去。
杀了人,杜兴廷好像出了口气。转回身看见白玉良原先莹润如玉的脸蛋儿在这两年里黄了粗糙了,真像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神情也呆滞得好像失了魂。他一时心痛,就把鞭子收了起来。否则按照惯例,白玉良逃不掉这一顿军法。
他大步上前,把吐得一塌糊涂的白玉良拦腰抱了起来,也不嫌他脏,任由一身灰扑扑的布袍混着呕吐物沾上了自己整齐锃亮的军装,然后走出前院上了卡车,指挥司机连夜返回司令部。
他是在前线战事最紧迫的关口赶来这里抓人的,他恨白玉良怎么就生了这么颗顽石般冷硬的心,看不到自己对他的好和重视。
临走时他又下令让手下把这片庄子烧了,反正这里也不会再有人居住。
杀人放火,土匪还给他们留了一处生机,杜兴廷是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滴答。从巷子两侧瓦片上滴落的水珠打破了这种僵持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