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点到为止的卖惨,时运并没有再透露更多,但姜至却已顺着下去推敲出了个大概,眼神中的戒备终于有了退散的意思。他沉默着望向其中最显眼的、横亘在事业线附近的伤疤,便已知晓了野性背后粗糙的触感。
姜至在心中替时运撕掉“冷血无情又市侩”的错误标签,同时很快意识到自己绷直的肩膀松了下来。如同在升温极快的初春,冰封了整个冬日的湖泊昼化夜冻,消融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他与时运亦是如此。
姜至依然无法做到若无其事,有些僵硬地反驳:“投考警察是你的个人决定,何必在乎我的感受。”
姜至皮肤白,五官又生得精致,尤其是眉眼间那颗如笔尖滴墨的痣,更添了几分虚假的柔情。此刻他蹙着眉,漆黑的瞳孔似是被雾蒙着,看起来一副苦闷无措的样子。
“如果真如你说的这样毫不在意,那要怎么解释抱着罗勒赴约呢,姜老师?”对方装作不在意的表情并没有挫伤时运的锐气,反倒激起他的不甘来,“你爬上这里,真的只是漫无目的地,而并非出于想与我缓和关系的原因吗?”
“别想多了,来之前也没打算非要见到你。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在这儿,因为习惯罢了。”姜至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对方语气中过于悠闲的部分,好似什么事都能被轻易拿捏,“时Sir你这样反复强调我的动机,算是逼供吧?我是良好市民,不是你的嫌犯。”
这一来一回的称呼如同斗气一样,不仅拗口,而且陌生。成年人反而要困在社会名片里假模假样地压抑情绪,还不如小时候看对方不爽直接把外号当面兜到对方脸上。
沉默半晌,两人不约而同道:
“时运。”“姜至。”
“好吧,今天不说这个。”时运扬了扬手中沉甸甸的塑料袋,“看在师傅的份上,我们握手言和?”
具有双方各退一步意思的说法并没有让姜至满意,他认为是自己单方面特许的“冰释前嫌”才更妥帖,却也没有开口纠正。
意识到他手里的东西是拿来孝敬自己父亲的,姜至好奇地问:“你买的什么?”
时运诧异于他并不知道袋子上印着的老字号标识:“何记的腊味双拼,师傅最喜欢的两味斩料。”
塑料袋随着时运的动作晃出一股冷却的油脂味,充分烘炸过的香气中混着一丝肥腻。姜至抬手抵住鼻子,否认道:“不可能,我爸爱吃的明明是莲爱楼的蒸鸡。”
大相径庭的烹饪方式与不可调和的观点一样矛盾,两人打开自己手边的餐盒,谁也不肯让步,非要争个高下出来。
“我爸有三高就是被你惯出来的。”姜至剜了他一眼,“你这徒弟也太黑心了,竟然毒害师傅。”
“师傅在家被你管得紧,为了不让你担心还要强迫自己每顿清汤寡水。”时运反手将锅甩了回去,“偶尔在我这才能松口气,吃口烧鸡跟做贼似的。你身为儿子,关心是好,但会不会有点用力过猛了?”
一阵风适时刮过,将两个餐盒的盖子同时扣了回去,仿佛真的是姜至父亲显灵,笑骂两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还跟小学鸡一样斗气。
姜至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失落道:“我们在这里吵有什么用呢,他现在什么都吃不着了。”
时运用牙签扎了一块半肥瘦的叉烧放到虫草花蒸鸡上。“你尝尝?”他说着便席地而坐,毫不在意西装布料狠狠摩擦过粗粝的地面是否会留下破损,“何记门面小,没几张桌子,我和师傅以前就这么坐在路埂上凑合着。”
姜至手中的一次性筷子被抽走,取而代之的是被时运放入掌心的竹签。秘制酱汁连同肉块在牙齿的撕扯中完成了味觉升华,被叉起时抖落的几滴蘸料如墨般染花了莲爱楼精致的盘面。
人活一生,自律的初衷都因为生命的结束而失去意义,只剩下没能多放纵几次口腹之欲的遗憾。姜至眼尾发酸,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他抬头越过平台栏杆望向远处,忽闪着的万家灯火还不及天上澄澈的星显眼。
这一片是上个世纪明湾最先发展起来的商务区,见证了明湾从普通港口城市发展成国际金融中心的历史变迁。他们脚下这栋楼是明湾最初成立的财经大厦,钱货如潮水般涌入,被这里的点金圣手附加价值,转而流向世界各地的账户。
在财经大厦,一可以通过正当渠道繁衍成二,但二却被禁止在账面虚构成三。换言之,无论何种经济行为都须遵循账实核对的原则。
姜瑞扬选择在这里一跃而下,何尝不是在用生命恪守着会计“反映事实”的初衷,是他在绝望中无声却沉重的自我剖白。
一晃过去许多年,栏杆上剥落的蓝漆背后早已翻出红锈,姜至用掌一寸寸压上去,铁屑便如枝头雪般簌簌掉落。他执拗地摸完沿街一边的天台栏杆,仿佛在寻找着当年父亲翻越时摩擦过的痕迹。
“在想什么?”时运望着他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的轮廓,攥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继续往前。
“在想风刮在脸上是什么感觉。”姜至的手指从下颌处擦上,最终停在眼睑下的阴影处,“我在梦里看过无数次都还没能形容出来……”
姜至自言自语的时候声音很轻,带着清醒梦后找不到边界的破碎感。时运没有听清,只知对方的身体摇摇欲坠,于是手腕微微收力将人从边缘拽了回来。
纤薄的背部猝不及防撞上含蓄有力的胸肌,姜至的后颈蹭过时运的喉结,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汗液蒸过的荷尔蒙收拢。
“离边上远点,不要给巡警添麻烦。”时运说话时喉结便贴着他的皮肤滚动,仿佛炙烤过的火山石在推开精油时留下一层刺痒。
低沉的嗓音在春末摩擦出了盛夏的热感,烫得姜至耳尖一红,立刻挣扎着从时运怀里脱身。“我没想跳下去。”感受着背部温度的逃逸,他咬牙说,“你不要胡诌,我爸会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