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蟹八件铺在晏斯茶面前,又倒了一碟蟹醋。螃蟹的鲜味与醋味融合,勾得人垂涎欲滴。孟肴学着王妈的动作掰开壳子,一团金灿灿的蟹黄簇在一起,鲜得流油,像压碎的咸鸭蛋。他笨手笨脚地吃了一只,转头看晏斯茶,他还是愣愣地坐着。
“斯茶,你怎么不吃?”孟肴把手里刚开的蟹递过去,鲜香的热气缓缓腾起,晏斯茶盯着螃蟹出神,没有接。
“斯茶?”
晏斯茶这才伸手接过,目光落在螃蟹上,又像空空茫茫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王妈往碟里又倒了一点醋,“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们又劝了许久,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却把螃蟹轻轻放回桌上,“我不想吃......”
孟肴一拍筷子站起来,声音抖着,有些哽咽,“你是得了厌食症还是我们给你下毒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要活活饿死吗?”
“孟肴,快别说了......”
晏斯茶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又缓缓举起冷透的螃蟹,舀出蟹黄塞进嘴里。
“斯茶,打起点精神吧,”孟肴重新坐下,上身斜倾过去,握住他的手背,“你看,王妈专程来给你蒸螃蟹,我也提前回来陪你吃饭了,你多少吃点......”他打量着晏斯茶消瘦的面容,看一眼,不忍地移开,又看过去,泪眼中的面容模模糊糊,似隔着迷€€的雨窗。
“对不起。”晏斯茶扯起嘴角,想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可是他的身体太沉重了,扬不起一丝弧度。他剪下一只蟹腿,王妈在一旁活跃气氛,“你瞧好,小茶最会吃蟹了,连蟹爪中的一点肉屑都能弄出来......”
可是晏斯茶迟迟不动弹,他举着签子,好像忘记了接下来的步骤,那雪白的签子像一根拉长的针,他不想刺进蟹腿里,只想扎进柔软的皮肤,整根穿进血管。血管是根神奇的通道,它很有弹性,会被撑到无限大,顽强地不会破裂。
“那一只已经凉了,我去锅里拿新的来......”
“王妈,我去吧......他可能不想吃蟹,我去给他弄点饭......”
晏斯茶看着他们的嘴不停翕动着,却渐渐听不到声音。他们站起身子走远了,像坐着一艘正在远去的船只,他突然感到害怕,像被独自丢下了,搁在茫茫无边的海上。
他想追上他们,可是手肘碰到了碟子,蟹醋翻倒。透明的褐色液体顺着桌布淌下来,滴到他衣服上,滴答、滴答、滴答,纷纷攘攘,没有尽头。
醋味在空气里弥散开,一开始有些刺鼻,后来开始发酸,混着冷蟹的腥气,像臭水沟的味道。
“哎呀,小茶,你怎么不挪一下!醋弄到你衣服上了......”王妈奔过来,拾起碎掉的瓷片,孟肴搁下新添的饭,牵起他的手,“走,先去换衣服。”
“你还在坐着干什么?衣服总要换吧。”
有什么可换的呢。身体太脏了,只会把新衣服弄脏。他能看见自己吐纳间的浊气,把整个屋子逐渐染黑,封闭又沉闷的空间,如同钉死钉子的棺椁。
有过一次逃课,就会有无数次。
晏斯茶开始频繁地缺席。A班的学生和老师都以为他是去上补习班了,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唯有六组的成员,还有佘老师和孟肴,清楚事情的真相。
他们没有想到这个抑郁的周期会那么长,仿佛没有尽头。
孟肴不能每天都不上晚自习,他深夜到家晏斯茶已经睡下,出门的时候晏斯茶还没起床。他们在同一屋檐下,却几乎没有见面。
“叫你给我打电话,你不打。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你在家里一天到晚做些什么?”
“小茶,出去走走吧,就算在楼下湖边散步也好啊。”
连佘老师也来家里了。
“实在不行,就让他先休学吧......”
一诊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是高考前第一次诊断性考试,极其重要,有全市排名。孟肴分身乏术,他越来越焦虑,生活两点一线,短暂的午休也要赶回家监督晏斯茶吃饭。严重的缺乏睡眠几乎要击垮他,他每天洗漱时,水池里会出现脱落的头发,像一位饱受折磨的化疗病人。
他甚至偷偷找出晏斯茶的安眠药吃。在这座空寂而逼仄的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死亡般的压抑。放学回家,他会先在楼下徘徊一阵,绕着爱丽丝花径漫无目的地行走,深秋已至,玫瑰花谢了,换上了大片的秋菊。秋菊的花味是苦的,湖面上的风也吹不散这股清寒。孟肴走了一圈又一圈,连月亮都快睡着了,他才不得不回到那座大房子。
“斯茶,我想搬到学校住。”
一诊的前夕,他终于说出口了,“你知道的,学习任务越来越重了,在路上会浪费太多时间......等我忙完这阵子,我就搬回来陪你......”他拼命地解释着,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晏斯茶却摇了摇头,还对孟肴轻轻一笑。
这笑容是透明的白色。他安静的眸子望着孟肴,似乎已经看透人世这片大海之下潜藏的奥秘,露出一种尘埃落定的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