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幺鸡 鹤青水 4488 字 4个月前

哒、哒、哒,外面传来硬底鞋的脚步声,打断他的思绪,是女佣从门前经过。他从前没见过她,听说王妈走后才雇的。已经过去多久了?太久了吧,久到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想起,他以为早已忘记。

最初一两天,他还吃得下饭,后来便不太记得吃了什么、吃或者或没吃。他也不太记得上一次碰海洛因是什么时候,好像很久很久,很远很远了。他在医院打过一针美沙酮,这倒还记得,杯水车薪的美沙酮,饮鸩止渴的美沙酮。当时他在街边走,预感撑不了多久,想找个角落歇一歇。可是他的腿骨突地变软,一截一截儿,他走路,骨头们就错位开,咯叽咯吱摩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后来他就倒在地上,散架一般,骨头四分五裂,咕噜噜滚开。他以为自己死了,结果不久就醒来,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白惨惨的灯光下,像涂了很厚的粉,哇啦哇啦说着什么。他起先听不见,耳朵里只有列车长长的呼啸而过的风声,后来,他能听见了,那人说,一个人啊?你家属呢......家属没来,你不能走……

又过去多久了,还有多久。天还黑着,隐约听见有人在讲电话。胃里凝了好多大石头,死命地往下坠。该塞进一只巨手,把它们捏碎了,狠狠掏出来。还有脑袋,凿开天灵盖,撕裂脑膜,把闷胀的脑浆都挤出去,把混乱的画面挤出去。疼痛。疼痛。明白了吗?斯茶,疼痛,是很不好的东西……这孩子很聪明,也很乖,可是......

可是……

生日那天,孟肴送了一只木雕的《银翼杀手》里的独角兽,他说,我刻了Roy雨里的那段话,记得你说很喜欢。上面用英文写道: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在时光中消逝,

就像泪水消失在雨中。

他把独角兽摆在床头,后来弄脏了,流了好多血。那天晚上,他发病了,一定吓坏了他。他恳求他别走,他却说,我受够你了€€€€我刻了Roy雨里的那段话,记得你说很喜欢......(他在房间里,关了怕有好几天呢......)他爸一见他就骂,你怎么没直接死在外头?我早该养条狗,也比你有出息!可是只要打一针,什么都能忘掉。他求着他别走,他一定吓到他了。他却扯开他的手€€€€我受够你了!我受够你了……可你说过,我什么样你都喜欢,不是么?只有你这样对我说过……送给你,我刻了Roy雨里的那段话:所有这些时刻终将在时光中消逝€€€€

明白了吗?斯茶,疼痛,是很不好的东西。(嗳、嗳,我只给你讲,你可别传出去......)姑姑说,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教给你的道理,你要好好记着,善恶对错,你要能分辨。她还说:都是为你好,你别怪姑姑。你乖乖听话,当个好孩子,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为什么一定要听话?老师说这孩子很聪明,也很乖,可是......

可是……

可是他是个怪物!

这孩子不通人性,缺乏共情,你们一定要小心!如果不好生管教,今后一定酿成大祸!记住,你们一定要好生管教......好生管教......爸爸工作,妈妈生病,于是姑姑来了。她说,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教给你的道理,你要好好记着,善恶对错,你要能分辨。她还说:都是为你好,你别怪姑姑。你乖乖听话,当个好孩子,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不,不要,我害怕€€€€都是为你好。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我不进去,不要锁我,求你€€€€都是为你好!你乖乖听话,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不听话我也帮不了你€€€€孽债啊€€€€当初就不该生的€€€€只有仇跟怨,生了个坏种!孽债啊€€€€所以你得听话,你要听话,我们都还爱你€€€€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吵死了!你不听话€€€€你不听话€€€€受够你了€€€€好痛€€€€好痛€€€€闭嘴€€€€你怎么没直接死在外头€€€€完了€€€€我不能让你走错路€€€€完了,全完了€€€€就不该生的€€€€孽债、孽债、孽债、孽债啊€€€€

“斯茶!斯茶,斯茶!”孟肴紧紧掣住他,阻止他失控的动作,“是我!听得见吗?是我!”

晏斯茶靠在他怀里,一个劲打颤痉挛,浑身冰冷浸湿,几乎触不到脉搏。一张嘴,喉如刀割,透出股血味。他把孟肴的手摁在心口上。他求他,往这里插一刀,他说好痛。他求他。他不该活。

孟肴拼命想挣脱,仿佛那里真的有根匕首。挣不掉,吓得失声恸哭起来,保姆过来拉他,他死死不松手,仿佛两手嵌在了身体里。他就这么抱着,直到晏斯茶不再动弹,这一程折磨缓了过去。

孟肴缓缓松开两手,胳膊已经僵得不能伸直。他浑身虚汗,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却看见晏父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不知道已站了多久。

“你等下来一趟书房。”他说。

第98章

保姆将孟肴引向书房。

孟肴三入晏家,却还是头一回看清宅中景致。晏家形如古典园林,花树丰沛,有回廊景墙、匾额楹联、亭台假山,住宅在东,书房却孤零零杵在西边一隅。建筑有三扇长窗,据说仿自拙政园的听雨轩,屋外种了芭蕉与修竹,还有一池荷花,可惜冬日不得见了。

书房里陈设简单,一眼望去全是书。晏父正坐在桌前,摆弄一堆玲珑小巧的茶具。见孟肴来了,便伸手一点,让他落座对面。

“喜欢喝什么茶?”他问。

他态度这般稀疏平常,孟肴反而有些不适应,“我......都可以。”晏父点点头,开始娴熟地烹煮、洗茶、沏茶,一时间屋里只闻淙淙水声。白汽腾起又散开,沁入皮肤,有些暖,又有些凉。孟肴七零八落的心,竟也随着流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给你泡的是凤凰单丛,挑一个杯子吧。”

桌上摆着各色小茶杯,孟肴选了个古朴的霁青色斗笠形杯,晏父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仿佛能从选杯中窥见孟肴的个性。他斟满茶,孟肴啜了一口,他问:“如何?”

孟肴心中郁结牵挂,哪有心思好好品茶,也不懂品茶,只尝出比寻常的茶多了一丝花香,“很香。”他如实道。

这评价如此简单,晏父也不恼,反而笑了笑。孟肴头一回见他笑,他笑时镜下的眼睛弯弯的,眼下会聚起细纹,小扇子般铺展开,显出几分柔和。晏家的人似乎都有这种特质,笑与不笑判若两人。“这是晏斯茶他妈妈最喜欢的茶种,”晏父的手拂过桌面,“这桌上的杯子,也都是她亲手做的。你看杯底。”

孟肴倾斜杯口,这才发现,里面阳刻了一个正正方方的“茶”字。

“这是她的字。茶属草木,生于泥土,器皿为金,烹煮用水,炉下有火,所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皆备。她从小身体不好,便取‘茶’字图个吉利。”

“她以前同我说,自己孩子也要带上这个字。于是我取了‘晏斯茶’,中间的‘斯’谐音思念的‘思’。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晏斯茶€€€€晏、思、茶。

孟肴恍然大悟,眼里浮起一丝神往,“您很爱她吧?”这不苟言笑的男人,在他心里突然多了一丝柔情。

晏父并没有回答,他垂眼饮茶,头缓缓摆着,像在摇头,又像只是在吹去水面的茶叶。热气腾起,将他镜片蒸得迷蒙,“可好多年以后,我才在书里看见,原来‘斯’在古语里还有一层意思,是‘劈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