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退后一步,打量他一圈,“你变化挺大的。”
“二十了嘛。你不也是。”
“我有什么变化?”
孟肴没答,笑了笑,抖掉烟头的灰,“只有死去的人会永远不变。”
他们一起蹲在警局旁边抽烟,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呼出的白烟像被冻僵似的,迟迟聚在眼前不散。一阵乍寒,周易缩起脖子打了个寒噤,起身跺跺脚,“今天为你忙活一晚上,连个谢都没有?”
“谢。”孟肴从吐烟的间隙挤出一个字。
周易被逗笑了,“你打算在这儿蹲一晚上?我宿舍关门了,回不去,你得收留我。”
“行,抽完就走。”孟肴这样说着,却只抽了一口,把烟摁在地上掐灭了。
他住在很简陋的一个出租屋里,倒不显得凌乱,也许因为东西太少。床跟一前一后的墙壁卡得严丝合缝,余下的空间只容纳得下一桌一椅,还有一个简易塑料衣柜。周易个子高块头大,在里面转身都困难,憋得他忍不住抱怨:“你就住这种地方?”
“独卫独浴,还不用交押金,随时可以走人。”
孟肴把床单捋平,让周易坐着,又拿起旁边的烧水壶,“我给你弄点热水喝吧,驱驱寒。”
周易心头忽地生出些许安慰,孟肴还是孟肴,没有变。他看着他接水忙活的背影,觉得他个子长高了些,却又疑心是因为这间屋子太小。他再次打量起这间房屋:天花板的墙皮脱剥了一大块,翘悬着,感觉不久就会掉下来。窗户玻璃雾驳驳的,顶上挂着个旧绳子方便晾衣。衣柜敞开着,里面稀落落挂了几件衣物,有薄有厚,有长有短,一年四季都在里面。地面还是水泥地,灰乎乎一片,倒也看不出脏。这狭小的空间,实在一览无余,没有一件多余的物事,他的目光最后落到掉漆的红木桌上,他走近拿起桌上的药瓶,“这么多药,你生什么病了?”
“安眠药,还有治心口疼的。放心吧,没查出什么毛病,医生说是‘神经官能症’,”孟肴没找到杯子,只翻出了两个盛饭的瓷碗,“每次发作就像心脏猛地被一只大手捏紧了,喘不上气,眼前发黑,快要死了一样,但挨过一阵儿就好了。”
“多久发作一次啊?”
孟肴沉默了一会儿,“只要想起往事。”
他们坐在床沿,一人一个瓷碗,里面装着滚烫的白开水,就这样聊起来。周易问这两年在做什么,孟肴自己都说不清。起初他一直在外游荡,累了就在公园的长椅或者干涸的桥洞边睡觉,有时干脆衣服一合,直接躺在大马路边上。偶尔会有好心人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大多时候路人都会绕着他走远。那时候他常常睡前在一个地方,醒来又在另一个地方,期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全然不记得,后来从治心口疼的医生那儿才得知,那叫“分离障碍”,俗称“癔症”。那时的他不懂,也感觉不到冷热饥苦,成天漫无目的地瞎逛,直到一个寒冷的冬夜,他路过一座大商场,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飘渺又悠远的钢琴曲声,他忽地心头大恸,两腿脱力,直接摔跪到地上。这是当年他和晏斯茶第一次去爬雾山时,一起在耳机里听的曲子,也是晏斯茶第一次给他弹钢琴的曲目,他想不起名字,但仍记得起旋律。他终于感觉到了累日的饥饿,胃很空,心很空,肚子很空,整个身体都是空的,他抓起地上的雪就拼命往嘴里塞,一直塞,直撑得他匐进雪地,放声嚎啕大哭起来。那是一个临近圣诞的夜晚,满街华彩,人来人往,他如这天地之间的弃婴,发出一声又一声裂空的啼哭。那夜之后,他想起了一切,但依旧无法接受晏斯茶死掉的事实。他明明参加了葬礼,亲耳听到了黄土一€€€€掩埋棺椁的声音,晏斯茶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却令人十分费解,难以相信。那些记忆真实到细致入微,他的存在,他的笑容,他的声音,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明明只要放任联想的思绪,画面便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晏斯茶就会出现,和他走在一起,他对此事如何评价,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会做出怎样的动作,都在脑海间栩栩如生,直到突然间€€€€“这是假的啊!”这个念头蹦出来,一下子,孟肴就会感觉胸口一种无比的紧缩的疼痛,他只能浑身蜷缩,死死抱住双臂,等这一阵濒死感捱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为了避免这种极端的疼痛,他将自己完全埋没于繁重的工作中,他到处打零工,潜下水道、分拣快递、做清洁、进建筑工地、进零件厂,他不怕累不怕苦,什么活都接,发疯般地干活,没日没夜地干活,直到身体巨大的疲惫如山一般倾压下来€€€€他发了高烧,将近40度,送进了急诊,差点没了命。这之后,他就没法承受那么高强度的工作,被迫维持着一种像人的生活。他话少肯干,老板领导都喜欢,可惜他总会跟人打架,他说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火球,不断燃烧着,见谁都想发火干架,只有打起来,打得两手痛得抬不起来,他才感觉自己像活着。
他说他们没有合照。记忆里的晏斯茶,不是最后时光里沉默寡言、抑郁滞闷的他,而是开心的他、富有生气的他,一笑起来就有两颗尖尖的虎牙,有种天真又浪漫的稚气。他那么喜欢孟肴,所以每次听他说话时,总是定定地十分专注地盯着,好像怕错过音节里的每一丝情绪变化。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关于晏斯茶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记忆里终究是慢慢、慢慢变得有些模板化了。他越是努力去回忆,去记起,那些美好的画面越像一个老旧的卡带片段,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只有那么两三秒,反复重复。甚至这些记忆,他渐渐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他的臆想。
“跟我走吧,回去复读。我爷爷以前是二十中的校长,多少还有些人情在,找个班级给你塞进去,不用担心钱的事。”
“这学校虽然不如三中,但也是个不错的去处,我也是在那儿复读了一年,考上现在的学校,”周易一口干完早已凉掉的水,长吁出一口气,“当年你英语考那么差,我后来琢磨着,是不是我无意间说的话影响到了你?这两年我一直挺愧疚的,你就当给我个赎罪的机会,了我一个心结。”
“......高考什么的,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孟肴扯出一个苦笑,“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不必放在心上。”他的手交在一起,搓了又搓,“我现在养得活自己,每个月还能寄钱给奶奶,已经知足了。”
“你还提奶奶,”周易揪然地瞄了他一眼,“我之前去过你老家找你,你奶奶居然一直以为你在外省上大学。我没忍心拆穿。”
“谢谢,”孟肴的头很深地埋了下去,“她年纪大了......我最对不起她。”
“你最对不起的是以前那么努力的自己......”周易看着孟肴落寞的发旋,心头也有些复杂的不忍,“不管怎样,你不该这样生活。你几乎与社会隔离了,哪天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
孟肴自嘲般笑笑,声音很平静,“我都死了,还会担心有没有人知道?”
“……看来我以后得偶尔来看看你,免得你真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那就劳烦你了。”孟肴居然还笑得出来。他把自己弄得那样轻,好像死不死的,已成定局。
周易被他这副模样弄得很难受,又找不到可以劝解的话,只好转头问,“你这两年都没有回过Y城了?”
“……斯茶祭日回去过。”
“他葬在哪儿的?”
“雾山背后那片公墓里。”
这话又断在这里,不晓得该接些什么了,说什么都怕勾起伤感的情绪。周易搜肠刮肚地找出别的话题,“对了,你认识晏卿吗?听说上个月她离婚了。”
“认识,”孟肴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怀孕前,“她的孩子该有两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