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选择吕西安€€巴罗瓦成为新一任的premier并不是某种出人意料的选择,事实上,自从上一任内阁总辞职以后,巴罗瓦先生的名字就一直被排在继任名单上的第一位,对于一位刚满二十四岁的政客,这无疑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吕西安€€巴罗瓦的升迁速度十分惊人:他于1887年的选举当中当选国民议会议员,今年年初第一次进入内阁,担任文化,教育与宗教事务部部长,主持了世界博览会的筹备工作;在八月初的内阁改组当中,他又转任财政部长,如今尚不满两月。”

“吕西安€€巴罗瓦先生在金融界拥有广泛的人脉,同时他本人也担任过海外银行的董事长,因此在我国经济深陷于危机当中的此时此刻,由他来接掌premier的职位称得上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选择。然而,在之前的交易所崩盘当中,巴罗瓦先生作为财政部长并没有过多亮眼的表现,因此这项任命也不免遭到了一些诟病。”

“对于卡诺总统而言,选择吕西安€€巴罗瓦组阁并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总统曾经在公开和非公开的场合对于巴罗瓦先生煽动民粹的行为表达过非议,然而由于巴拿马运河丑闻将许多有资格组阁的政治家都牵涉了进去,总统选择的余地非常有限,或许吕西安€€巴罗瓦先生并不是一个足够好的选择,但在如今的情势下,他是唯一现实的选择。”

“法兰西深陷于困境当中,我们需要一个才华与经验兼备的领导者,一位有出众的判断力,无私的献身精神和出色的领导力的政治家,令人遗憾的是,这类人现如今已经在我们的国家绝迹了。因此,我们只能期待巴罗瓦先生能够在他接任新职位以后展现出这样的能力,倘若如此,那毫无疑问将是整个国家的大幸。”这份总是以中立立场自诩的报纸虽然对他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但至少也表现出了某种认可,这无疑是一种难得的友好姿态。

这份报纸的第二版则刊登了一篇关于交易所崩盘的新闻,文章的作者用谨慎的语调谈到了社会上盛传的一些关于德国与此次金融危机有关的说法,也提到了梅朗雄和盖拉尔这两位关键人物,并证实他们已经逃往德国。“政府有必要要求德国政府对此类传言作出澄清,”《费加罗报》说道,“倘若这些传言的真实性被确认,那么我们毫无疑问又见证了一次‘色当惨败’,那一次我们赔给了德国五十亿法郎,这一次他们又洗劫了多少?人民会要求政府给出答案,并毫无疑问要求政府采取必要的行动。”

阿尔方斯的动作可真快,他心想,这样的传言既然已经登载在了《费加罗报》上,那么想必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他不禁有些好奇:多久以后那些在交易所赔光家产的人们会开始朝德国大使馆的窗户扔石头?这些人需要一个目标来发泄自己的怒火,这总比让他们砸他自己家的窗户要好。

他合上了《费加罗报》,开始读起其他的报纸。阿尔方斯的那些报纸自然是对他极尽肉麻地吹捧,什么“独自维护着政府的尊严”啦,“把自己的追求放在一边,为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而奋斗”啦,这类东西连他自己读起来都有些反胃;而左派的报纸自然是对他口诛笔伐,称他为“法国资产阶级腐败的最为典型的代表,这个人的政治活动史就是一部法兰西人民的灾难史”,声称他“把自己那漂亮脑袋里并不算大的脑子的绝大部分都用在耍嘴皮子上,因此连社会表面发生的最为明显的变化也无法领悟”。

“€€€€在巴罗瓦先生的政治生涯当中,并没有办过太多有实际益处的事情。此公始终不渝的,只有对财富和权力的贪得无厌以及对财富生产者的不屑一顾。他喜好虚荣,常常猜疑,贪图享乐,在他看来,社会上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动笔杆耍嘴皮的契机,除了对高官厚禄和自我炫耀的渴求以外,在巴罗瓦先生身上我们看不到任何真实的东西,甚至于他经常宣扬的沙文主义和民粹主义也不过是一种掩盖他浅薄自我的伪装而已。”

“€€€€巴罗瓦先生是一个玩弄政治骗局的专家,他将自己的才能和臭名昭著的金融骗子结合在一起,真称得上是相得益彰。这个人是背信弃义和卖身变节的熟手,施展阴谋诡计和奸诈手段的大师,他只有贪婪的欲望而没有思想,只有虚荣心而没有良心,更不用说他那和他的政治生涯一样龌龊的私生活了€€€€”

吕西安冷笑着将这张报纸揉成一团,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找个由头封杀了这家报社,罪名就是充当德国人的代理人,收了俾斯麦的马克钞票。不得不说,这个理由真是越用越顺手了。

这一天上午的余下时间,他都在书房里忙碌。他给那份内阁名单上的每一个人写信,邀请他们加入自己的内阁€€€€这些人当然早就听到了消息,但该做的姿态总是要做的€€€€同时请他们下午三点钟齐聚premier官邸马提尼翁宫,新一届内阁要正式和新闻界见面。

当最后一封信送出时已是正午时分,吕西安匆忙地吃了午饭,就回到卧室里准备出门,一位发型师已经等在那里,准备为他打理头发。发型师修剪了新任premier金色鬈发的发梢,让它们蓬松地从脑后垂下,而后他又为吕西安休整了眉毛,让那副精致的眉眼增添了几分凌厉,若是吕西安穿着宽松的袍子,手里再拿着竖琴和弓箭,恐怕就直接可以上台表演阿波罗了。

吕西安的贴身仆人为今天的重要场合准备了庄重的衣着:炭灰色的西装和马甲,白色的衬衣,海军蓝色的领带,胸前的小口袋里插着红色的丝质手帕€€€€恰好包含了国旗的三种颜色。这些衣服都是昨天才从裁缝手里送来的崭新货色,一点褶皱都没有:总不能让新任的阁揆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和歪斜的领带在镜头前面亮相吧?对于吕西安地位的改变,仆人们都感到与有荣焉,工作的热情都高涨了不少€€€€从今天开始他们的工作可就与国家形象息息相关了。

当一切穿戴整齐以后,吕西安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英俊的青年,想象着镜中人的照片被印在报纸上的效果。他看到梳妆台上的花瓶里插着几只康乃馨,于是从中抽出来了一只,将花茎折断后戴在了外套翻领的扣眼上,满意地冲着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

“备车去爱丽舍宫。”他对仆人说。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一章不能超过15000字,所以大结局分为上下两章发布:)

第212章 闪光灯(下)

马车以一种不疾不徐的沉稳姿态驶过巴黎的中心城区,这里的每一条大街都有着响亮的名字,从中世纪起,这里就是城市的中心,也是法兰西的心脏。吕西安透过窗户看向道路两边那些漆黑一片,空空如也的橱窗,这些商店原本川流不息的人潮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能够从水面上浮现出的小气泡判断出海底火山即将喷发,而如今他眼前所见到的已经绝不能称为“小气泡”了,火山口已经开始向外冒烟,对于新任的内阁premier而言,余下的时间甚至有必要用秒来计算。

当吕西安的马车驶过时,道路两旁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目视马车通过,吕西安起初还试图朝他们挥挥手,但他的亲民举动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这些人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似乎是想用这样的表情告诉吕西安他有多么的不受欢迎。但吕西安知道这并不仅仅是针对他,如今的民众对于所有的政客恐怕都彻底失去了信心,而他们也有充足的理由这样做。若是吕西安想要在自己的新职位上坐的更久一些,他就必须尽快说服公众自己与那些衣冠禽兽并非一丘之貉,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

人群的喧嚣声让他从自己的沉思里脱出,他再次看向窗外,发现车子已经抵达了爱丽舍宫的大门前,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票的新闻记者,而这些记者又吸引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吕西安的马车刚刚出现,摄影师们就连忙按起了快门,闪光灯刺眼的亮光和冒出的白烟差点让拉车的两匹马受了惊,车夫几乎绽裂了虎口才拉住了缰绳。

当警卫们忙着给新任内阁premier的马车开出一条通道时,吕西安则平静地靠在座椅靠背上,让自己既不显得迫不及待,也不至于看上去战战兢兢;他希望让人们觉得他并无对权位的野心,仅仅以造福国家为己任,只是因为在这个艰难的时刻接掌内阁是服务国家的最好方式,他才不得不勉为其难地被推到权力的风口浪尖之上。

马车穿过爱丽舍宫的大门,进入了宫殿的前院。这并不是吕西安第一次来到这里,但这一次作为即将就任的premier前来,他却第一次感到这座建筑实在是小家子气的很€€€€这里刚刚建成时不过是一位伯爵的宅邸,后来则是路易十五情妇蓬巴杜夫人的私宅,虽说两位拿破仑皇帝都在这里居住过,可都没有住多久就搬去了更奢华的宫殿。对于共和国的总统而言,这样的官邸实在显得有点过于寒酸了。

在第三共和国建立的头两年,当梯也尔担任首任总统的时候,由于巴黎公社刚刚平息不久,总统连同政府的其他成员都居住在郊外的凡尔赛宫。在吕西安来到巴黎之后,他曾经去参观过太阳王那华丽宏伟的宫殿,那里才是法兰西的统治者应当居住的殿堂。倘若他有一天成为了总统,不,当他成为了总统,他一定要将这个办公室搬迁到与它的地位相匹配的宫殿里去。

就在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马车已经在宫殿的正门前停了下来,一位总统府里的秘书已经等候在那里,当吕西安下车时恰好走到车门前和他寒暄。这位秘书带领着吕西安走进一楼的前厅,在那个决定布朗热将军命运的夜晚,他与阿尔方斯正是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厅堂里等候总统召见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记忆让他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烦躁,他一边跟随着秘书走上装饰精美的大理石楼梯,一边尽力驱散这些思绪。

他们来到一间装饰精美的休息室,这里曾经是蓬巴杜夫人的化妆间,如今则成为了总统办公室隔壁的候见室。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不同年代的画作,这些画作都是由各个公立博物馆“出借”来,给共和国的总统撑门面用的。

吕西安站在原地等候了一分钟,房间里终于响起了电铃声。那个秘书朝吕西安点点头,大步走向房间一头那两扇高耸的门,在上面敲了三下,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吕西安走进了总统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的一面是正对着花园的三扇大落地窗,另外一面则是相对着窗户的三面贴墙的镜子,每一面都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上,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反射和折射的光线,让人感觉如同身处一座玻璃制成的花房。

总统的办公桌就放在最中间的那面镜子前,当吕西安走进房间后,他才终于站起身来。吕西安朝他鞠了一躬,而他则微微点头回礼,示意吕西安朝前走几步,同时自己也从办公桌后绕了出来。

总统首先向吕西安伸出手,两个人握了握手,但其中并无亲近或友善之意。考虑到双方过往的交集,吕西安并不期待卡诺总统会对他表现的很热情,于是他也对于总统的冷淡不以为意,收回手之后还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袖口,方才对总统露出微笑。

“欢迎您的到来,巴罗瓦先生。”卡诺总统朝后退了一步,而后才带领着吕西安走向壁炉前摆放着的那两把扶手椅。在壁炉的正上方挂着一幅画像,画像当中的人物是总统阁下的祖父拉扎尔€€卡诺,大革命时期的“胜利缔造者”,罗伯斯庇尔“公安委员会”的成员,法国科学院的院士,拿破仑手下的大臣,他从外国干涉军的手中拯救了大革命,而他的孙子则从野心家手里拯救了共和国。这幅画同样出自那个时代的巨匠雅克€€大卫之手,画中人的目光严厉而坚定,脸上的线条紧绷,当他发表演讲反对自己的主子拿破仑称帝的时候,露出的就是这样的表情吗?祖父是共和派,孙子也是共和派,这一家子恐怕对于吕西安这样的投机者都不会有什么好的看法。

“坦白地说,我如今真是百感交集啊,巴罗瓦先生。”两个人在椅子上落座,总统首先开了口,“如今的场面是我一直以来都想要避免的,但当它真的出现的时候,我也不得不承担我应尽的职责,亲自演完这出我并不想演的戏€€€€您说,这是命运的玩笑,还是诅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