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然心动,脸上却是生铁一般闭眼沉默着。白起转身下令:“来人,篷车送先生回去。”屈原又霍然睁开眼睛:“白起,你却不要后悔,只要屈原回楚,永远都是秦国死敌。”白起哈哈大笑:“先生哪里话来?英雄生无对手,岂不寂寞?白起宁愿与先生新军血战,也不愿一阵风拿下这四十余城。先生若能在楚国变法成功,再练三十万新军,白起第一个为先生庆贺也。”
屈原沉重地一声叹息,却是大袖一甩:“不用将军车马相送!”便径自去了。
望着屈原背影,白起也是一声沉重地叹息。
不消一个月,魏冄便带着两百余名精悍文吏来到郢都,接收城池、清点府库、料民户籍、委派官吏等等,又是一个多月的忙碌,才使诸事初具头绪。五月底,魏冄颁布秦王诏令:设置秦国南郡,以郢城为郡治所,以公子嬴腾为首任郡守,统辖峡江之下江汉四十三城,三年内逐步推行秦法。
白起大军驻扎到七月底便要班师了。临行前几日的一个晚上,白起独自来见魏冄,席地长坐,却是良久无话。魏冄便笑了:“上将军几曾学得臭儒生做派了?要干坐到天亮么?”白起细亮的三角眼便是一瞪:“我是不好说也。”魏冄敲着书案:“你我甚事不好说?岂有此理?”白起便道:“穰侯可知,彝陵在楚国的重要?”魏冄笑道:“老夫楚人,能毋晓得?一则峡江要塞,二则历代楚王陵墓。你?想要说甚?”猛然便睁大了眼睛。白起思忖道:“楚国王陵在此,对南郡化入秦国终是不利。”魏冄极是敏捷机警,思忖间便道:“老夫想想……你是说,毁了王陵?断了楚人怀旧念头?”白起点头:“同时激起楚王仇恨,最好倾国与我大战。若能一举灭楚,岂非秦得半壁天下?”白起又是一叹:“穰侯楚人,故不好启齿,白起一吐为快,穰侯自斟酌了。”魏冄轻轻叩着书案沉吟片刻,突然拍案:“可行!楚国太大,追着他打还未必追得上!只有引蛇出洞,一刀断头!”末了悠然一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夫纵是楚人,却是秦国丞相,楚王陵墓,关老夫个鸟事了!”白起却没有笑:“穰侯莫要忘了,太后与你,都是芈氏王族呢。”魏冄大笑:“你个上将军,却专一动此等心思,好没来由也。太后与芈氏王族,八秆子都挨不上,真正的王族公主,有几个嫁给他国了?日后再说此等没力气话,老夫给你两拳!”白起哈哈大笑:“与丞相说事,当真快哉!便是挨得两拳也高兴!”
次日,白起立即下令大将王陵:率领一千铁骑从陆路兼程赶往彝陵。
王陵虑事周密,到了彝陵关先令军马扎营城外,联络留守水军并准备一千桶猛火油,自己却带了几名军吏登上彝山仔细踏勘。
彝陵者,彝山之陵也。早在三皇五帝时期,这里便是楚人祖先的渔猎区域。在楚人传说中,其最早祖先是黄帝的孙子高阳氏。高阳氏的重孙叫重离,做了帝喾的火正。这个重离神通广大,将用火技巧传遍各部落邦国,“光融天下”,帝喾赐号“祝融”——祝,大也;融,明也;祝融,便是大明天下。后世便以祝融为火神,楚人也就成了火神的后裔。到了大约近千年之后的殷商末期,祝融的后裔部族却做了西部诸侯周文王的臣子,大约被封在了“熊”地,或以猎熊为生,总而言之姓了熊。
事周四代之后,熊氏部族出了个雄心勃勃的首领叫熊绎。这个熊绎不甘臣服周邦,率领部族向西南的茫茫大山迁徙,一直走到了峡江两岸的山地,才定居下来艰难谋生。这时候,周已经灭了商,周武王也死了,继任的周成王便将熊绎“封”做“楚蛮”,子男爵,算做最低等级的诸侯。实际上,仅仅是赐了一个表示极大蔑视的封号而已。这时,不知是何种因由,熊绎的部族却改姓了“芈”,将部族的城邑建在了长江南岸的丹阳。这个丹阳,就是后来的屈氏故乡秭归。
自熊绎开始,熊氏部族有了“楚”这个后来成为国号的封号,楚人开始以诸侯名义自立于天下。于是,楚人追认熊绎为“先王”,将熊绎陵寝称为“先王陵”。熊绎便葬在彝山。彝山连绵横亘在峡江出口与丹阳之间,先后埋葬了熊绎之后的十几代“先王”。于是,“彝陵”便成了楚人妇孺皆知的名号。后来修建的峡江要塞便自然而然地叫做了彝陵。
彝陵是彝山陵群,从西向东依着山势展开。既要陵墓壮观,又受人力限制,于是楚人便依山为陵,灵柩葬于山腹,将高耸的山头做了接天的陵顶;而后再圈造陵园,石坊、石俑、石宫殿耸立地面,便成了一座高墙包围的松柏园林。如此一来,每个山头便是一座先王陵,绵延逶迤松柏苍翠,竟是整个彝山都成了茫茫楚王陵。
“鸟!得老子花一阵功夫整治!”王陵狠狠骂了一句。
次日,王陵下令:水陆两军一万兵士先向彝山搬运猛火油,再将铁锤锹耒等诸般工具运上山头。忙得一日,诸事就绪,王陵下令每座陵寝守定八百名士兵,先向陵园宫殿关节处浇满梦火油,而后一声令下:“举火!”顿时号角齐鸣,各个山头同时然起大火,连绵苍翠的千年古松柏林本来就油脂丰满,一经火头,倏忽之间便是汪洋火海,峡江天空竟是烟火蒸腾松油
香弥漫一时蔚为奇观!
旬日之间,大火方才渐渐熄灭。王陵带着一千骑士上山查看,只见所有的地面物事都被烧成了焦黑的炭团,每个陵园山头都变成了光秃秃的丑陋荒岗,再也没有了往昔林海呼啸宫殿耸立的葱茏景象,根本无须再度捣毁。
“好!变成了乱葬坟!”王陵哈哈大笑,立即飞马急报白起。
白起接报,一面立即派出快马特使飞报咸阳,一面立即下令水陆大军集结云梦泽西岸,推迟班师,准备迎击楚军!
焚毁彝陵的消息传开,非但楚人奔走相告惊慌愤怒,天下各国也无不为之震惊,视为楚国最大耻辱!然则也忒煞奇怪,一个多月过去,楚国大军竟是毫无动静。各路斥候日日快报,竟都是一句话:“楚都无异常!”白起又一此焦躁起来,如此奇耻大辱楚国王室竟能无动于衷?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可偏偏又不能不信。便在此时,咸阳王使飞马赶到郢城,宣谕王书:召丞相魏冄速回咸阳,另有对楚秘策施行;白起大军留驻南郡镇抚,来春班师。
“穰侯啊,这秘策却是甚来?”白起大是困惑。
魏冄哈哈大笑:“太后秦王出了奇,老夫如何得知了?”
六、楚怀王第一次独断国事
却说迁都寿邑,楚怀王竟是昏昏睏觉三个月不亦乐乎。
寿邑,后世称为寿春 ,是扼守淮水南岸的一座要塞城堡。城南便是一片大湖,叫做芍陂,虽不若云梦泽烟波浩淼,却也是方圆百余里一望无际。北临淮水,南拥芍陂,既有农耕灌溉之利,又有商旅舟楫之便,寿邑便成了淮南地带的大城,与淮北的陈城遥遥相望,成为支撑整个北楚的两座重镇。淮水两岸多战事,历来是楚国北上中原逐鹿的大战场,当年的楚庄王便将寿邑封给了军力最强的昭氏部族。一百多年下来,昭氏精心经营,寿邑便成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六里千户之城——城方六里,民居千户。
虽则如此,楚王的东迁大军一朝涌到,寿邑便顿时显得窄小拥挤起来。随迁百官臣僚连同家族人口足足十五六万,禁军三万,内侍侍女奴仆及尚坊百工三万余,王族嫡系人口及各种奴仆随从也是五六万,运送王室财货的牛车一千辆、大船一千艘、全部车夫水手将近三万,再加上昭雎家族与昭氏子弟兵将近十万,满荡荡五十万出头,卷着漫天烟尘涌来,将一座宁静的城堡顿时淹没了!城内官署、客栈与富商大贾的所有空房都被紧急征用,饶是如此,却连王室都不够用。于是,城外扎满了连绵帐篷,牛车被改成棚车住人,战船也密密麻麻泊在淮水与芍陂,竟做了临时仓储府库。站在城头一望,方圆二三十里竟是黄蒙蒙一望无际,活生生与当年越国迁都琅邪一般无二。
长途驰驱颠簸,虽然一路上都抱着那个肥白细嫩的新王后做肉垫儿,楚怀王仍然是疲惫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昏睡三日好容易醒来,老国王便想出城走走,谁知刚一出“王宫”,就被满街拥挤的人潮车流与飞扬漫天的尘土吓得坐在了门槛上。
“这这,哪家叛乱了么?没,没了王法了?”楚怀王像在梦中一般。
“侬毋晓得,城里城外一般样呢!还是回去抱侬睏觉了。”新王后也慌得眼珠儿滴溜溜转。
“回去回去,睏觉睏觉!”楚怀王终于选择了最省心的一件事儿。
乱归乱,楚国毕竟历经多次迁都,像昭雎这般年纪的老臣子人人都经过两三次,只要不打仗,还都挺得住。老昭雎是执政令尹,这里又是昭氏的根基之地,便也不去与老国王做无谓絮叨,只打起精神全力周旋调配,将周遭的三个小城堡也圈进了“都城”,竟也在两个月中将乱纷纷的五十多万人马大体安顿就绪。好在寿邑原本丰饶,王室财货在迁徙中也大体是绝大部分都搬了过来,有吃有喝,没有发生大骚乱,局面便渐渐安定了下来。
在秋风来临之际,昭雎第一次进宫,动议楚王举行新都大典。终是可以出城了,楚怀王高兴得连连点头:“好也好也!老令尹居功至伟了,便按老令尹谋划了!”于是,出城祭天拜地,向天地通报了楚国“中兴大业于新都”的壮志远图,又诏告朝野:新都定名为“寿郢”,依楚国祖制对天下仍称郢都。在城外郊野风光徜徉一日,楚怀王郁闷大消,临回宫时对昭雎颇神秘地一笑:“老令尹,‘寿郢’这名号好也,长寿之郢,兴国运了!”老昭雎呵呵笑道:“我王当真圣明!老臣如何便没有想到了?”楚怀王大是舒坦,凑近昭雎耳边低声道:“本王有先祖宣王留下的国运秘籍,自能暗合天机了!侬毋晓得,今年内楚国便是大转机,中兴之兆也!”老昭雎连连点头:“大是大是!我王如此说,老臣心下便安了。”
便在楚怀王喜滋滋等待国运转机的时候,陈城令飞马急报:秦国特使泾阳君嬴显入楚,不日将到寿郢。
一石激水浪千层!当此楚国新败正担心秦国趁势猛攻之际,秦国特使南来究竟何意?楚国君臣顿时哗然,纷纷猜测秦使来意,并提出各种各样的应对之策。此时屈原蜷缩放逐之地,春申君因“丢失郢都,丧师十万”之罪,被昭雎以楚王名义贬黜为“驻守安陆,戴罪立功”的
野臣,楚国的新派人物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在新都的大臣不是昭雎一党,便是受昭雎一党挟制,但遇大事,倒是出奇地众口一词。然则这次却有了例外,竟是人各有说,且对策也是千奇百怪!
“秦军烧我王陵,人神共愤天下汹汹!秦国必是慑于天下公议,来向我王谢罪修好。我王当严词谴责,许秦国赔偿十万金重修彝陵!”大司马昭常第一个做出了评判。
“秦国若不重修彝陵,我便出兵夺回郢都!”已经重新做了上将军的子兰出语惊人。
“差矣差矣。”上柱国景翠虽是将军,却有着一副文人气度,悠然笑着,“秦军夺我四十余城,设得一郡。然此地皆在水乡,秦人本西陲蛮夷北人,惯于放牧骑乘,却不服南国水土湿热,定是无法长驻,成了炭团在手。秦使南来,诸位说他要做甚?”说得口滑,景翠竟学了秦人一句土语,殿堂中竟是轰然大笑。
“上柱国有理!我看是秦人要还我土地,索我钱财了!”一个大臣立即响应。
“不对了!秦军要撤,怕我追歼,便来求和了!”一个将军昂昂高声分外气壮。
“诸位所说,失之偏颇也。”太史令郑詹尹摇摇雪白的头颅,“秦人蛮勇虎狼,岂能吐出果腹之肉也?我王迁寿郢,上应天象,秦国岂能不知?秦使此来,畏惧天道休战求和而已。我王可顺势应之,而后相机夺回失地,再北上伐秦。此乃长策远图,万勿逞一时之快,与秦使纠缠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也。”
一言落点,竟是举殿肃然,朝臣们都被这个能窥透天机的老人的沉稳深远折服了。
“太史令老成谋国,赏百金了!”楚怀王大是振奋,敲着王案骤然高声,“至于应对,本王自有成算,相机处置了!”
只有权势最大的老昭雎却是始终沉默,只是笑着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三日之后,秦国特使果然到了。楚怀王已经缓过了劲儿来,也不与昭雎商议,径下诏书令朝臣大会王宫正殿以震慑秦使。次日清晨,楚怀王破例在寅时离榻,一番梳洗着装,又饮下了新王后捧来的一盏五石上药羹,便在卯时点上由四名侍女簇拥着到了正殿。这“五石上药”是往昔郑袖以万金巨价请来一个齐国老方士专门炼制的一种丹药。楚怀王还记得那个老方士的解说:“《神农经》曰:上药养命。何谓上药?五石之练形,六芝之延年也。五石者,丹砂、雄黄、白礬、曾青、慈石也。六芝者,灵芝、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也。五石六芝合,命之所以延,性之所以利,病之所以止也!”从那以后,楚怀王便是每晚一粒五石丹研磨成粉末再煎成药羹服下,只要此药下喉,他便雄风大振郑袖便要咯咯笑着俯首称臣。今日事大,他便破例在早晨用了,一路走来便觉通身燥热额头冒汗劲力贲张,心情竟是特别轻松。
“秦使晋见——”内侍一声高宣,幽暗的大殿中顿时肃然无声。
一个黑衣高冠的中年人大步走进,便是一躬:“秦王特使、泾阳君嬴显参见楚王。”
“泾阳君千里入楚,却是何干了?”楚怀王矜持地拉长了声调。
“外臣启禀楚王,”嬴显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秦楚相邻,多有战端,我王欲请楚王会盟,两国议和罢兵,请楚王以天下为重,熄灭战火。”
楚怀王一阵惊喜——天机当真玄妙,刚迁寿郢,便有国运转机。虽则如是想,楚怀王却是冷冷一笑:“秦国夺我江汉,毁我彝陵,却是如何了解了?”
“楚王若能议和罢兵,秦国愿退出江汉。”
“且慢!”上将军子兰从座案霍然站起戟指嬴显,“退出江汉?特使好轻松!烧我先王陵寝,却是如何处置?”
“上将军以为当如何处置?”嬴显的黑脸便沉了下来。
“赔金两万、军粮百万斛、秦王到彝陵祭拜谢罪!”
赢显便是嘿嘿一笑:“六十万大军守不住一陵,竟来要战胜国赔金谢罪,当真岂有此理?本特使只一句话:要和便和,不和秦军便不退!楚王自己斟酌便了。告辞!”大袖一甩,便要下殿而去。
“且慢了。”这次却是楚怀王笑着招手,“特使先说说,便是议和,如何议法了?”
“楚王北上,秦王南下,武关外三十里会盟议和。”嬴显回头两句,径自去了。
“竖子猖狂!”子兰一声吼叫,“待我先去手刃此贼,再说议和!”
“岂有此理?”楚怀王第一次发怒了,“啪!”地拍案而起,“国运在天!岂能孩童一般制气了?都归本座,给本王好生揣摩,能否北上议和了?”
上柱国景翠高声道:“此等大事,该当请老令尹入朝议决才是。”
“老令尹年高多病,告休几日了。”楚怀王此刻很不高兴有人提起昭雎,毕竟,这个老权臣的权力是太大了,目下王室又在他地盘上,若不趁着上天护佑之机振兴王权,楚国王室当真便要就此沦落了。这个素来优柔寡断的老国王第一次有了主见,“诸位但说便了,我自会与老令尹商议了。”
“老臣拙见,”太史令郑詹尹抖着雪白的头颅说话了
,“秦使所言,坐实了老臣日前评判:天命楚国当兴,秦国畏惧修好。若秦国特使一味示弱,答应退回江汉并谢罪彝陵,倒有设谋诱王之嫌。今秦使前恭后踞,骄横不承彝陵罪责,老臣以为:这恰是秦国诚心媾和之兆!何也?秦乃强国虎狼,楚乃新败之邦,强与弱媾和,退回失地足矣!安得他求?以天命大运度利害,洗雪彝陵之恨,只能远图,不可急功而坏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