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鏖兵中原 (1)

大秦帝国 孙皓晖 11446 字 3个月前

一、六十万大军压顶函谷关

夏尾秋头的七月末,河外的广袤原野上开始昼夜过兵了。

骑兵、战车、重甲步兵成方成阵的从刚刚收获过的田野隆隆推进,满载辎重粮草的牛车则从所有的官修大道与田间小道吱吱呀呀的碾了过来,不计其数的斥候游骑却是流星般的穿梭在原野色块之间。烟尘弥漫,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号角呼应,方圆四五百里的地面上日夜滚动着隆隆沉雷,日夜飘散着呛人的土腥味儿。旬日之间,三川原野上便扎起了连绵不断的各色军营。这军营堪称史无前例的辽阔,从最西面的渑池要塞到最东面的虎牢关,从最北面的大河到最南面的汝水,东西三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举凡隘口要塞山水形胜等兵家必争之地,都驻扎了大片军营。

一出函谷关,但见遍野旌旗营帐层层叠叠,寻常军马便是插翅也难飞过。

说起来也是难以置信,山东六国这次竟是罕见的齐整利落。从齐国联络开始到大军云集,竟然也就是一个夏天。更有不同的是,此次出兵,各国非但都是精兵,且数量比第一次多了许多:齐国主力,铁骑十万,步卒二十万,共三十万大军,连带辎重牛车的老兵民伕,少说也在五十万左右;楚国十万,战车两百辆两万余人,骑兵两万,步兵六万,连带辎重牛马车人,当在十五六万;魏赵韩三国各八万精兵,都是步骑各半,连带辎重运输,便在四十万人左右。只有燕国例外,出了两万步兵,还是自带军粮,没有辎重牛车。如此一来,这六国军兵的总数竟是一百多万,仅仅作战兵力便是六十六万。

其所以各国都有辎重车队,是基于第一次联兵攻秦的教训,魏国拒绝了事先支付粮草而在战后偿还这种办法,非但不从敖仓出粮,而且也拒绝了齐国提出的各国出金从敖仓买粮的办法。魏襄王直对孟尝君皱眉头:“那次战败,敖仓被毁,盟邦谁个还我粮来?先付不行!买粮也不行!一有粮荒,那些金饼能吃能喝了?有粮草便打仗,没粮草啊,本王看就趁早别打这个算盘。”如此一来,这各国的牛车民伕便都是十来万,声势当真惊人。

自带粮草还如此利落,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各国都不约而同的觉得这次攻秦的时机绝佳。且不说秦国主少国疑、外臣外戚当道、甘茂出走、老臣凋零这些朝局动荡,便以打仗而言,秦国只有二十万新军,战法神出鬼没的名将司马错被迫出走,那个鬼魅般折腾六国的张仪也被迫隐退了,没有名将名相,秦国二十万兵力算个甚来?如此时机,当真是千载难逢!纵然不能灭秦而瓜分之,只要将这个虎狼之国驱赶回西陲河谷草原,便是只分了关中沃野、千里河西与商於两郡,谁不认为是天下最大的利市?

如此一来,这次出兵攻秦便分外的顺当,竟是争相向最靠近函谷关的要塞驻扎,争做前敌大军,倒是教联军主将田轸大费了一番心思。按照田轸会同孟尝君、春申君的谋划,此次六国大军仍然以大伓山虎牢关为大本营四面集结,虽然距函谷关三百余里,但却有利于大军展开推进。但是与各国主将一通气,竟是没有一家赞同,都说阵势过分靠后,不是决战气势。尤其是魏国大将新垣衍与韩国大将申差最为激烈,坚执主张直接推进到函谷关外扎营,“灭秦志气,扬我军威!”赵国大将司马尚也赳赳高声:“秦国兵微将寡,此时不进,更待何时?汝等畏缩,我赵军便进驻渑池!”

一片激昂慷慨,孟尝君与春申君也是无奈,便由着本来就无甚主见的田轸与魏赵韩三国大将在吵吵嚷嚷中重新分派了驻扎序列:赵国八万大军任前军,驻扎渑池 ,距函谷关仅有三十余里;魏韩两国十六万大军任后军接应,驻扎洛阳郊野的伊阙 山口,距前军百里之遥;齐军楚军燕军共四十二万,任中军主力,驻扎在宜阳城外的洛水北岸原野,距前军三十余里,距后军不到五十里。

这一番分派,从大军态势看,无疑对函谷关形成了三面包围:赵军正面对敌,齐楚主力展开于东南,恰好严严实实地兜住了秦军从崤山东出的通道,魏韩后军便在正西,实际上便是第二波猛攻与包抄秦军的主力。因为伊阙通往函谷关几乎便是一马平川,魏韩两军熟悉地形,又有主力铁骑参战,放马一个冲锋便可直抵渑池战场。而齐楚两军的宜阳驻地却是一片山原,骑兵驰骋便减了速度,却是似近实远。这也是魏韩两军甘做后军的实际原因。

作为灭秦主力,齐楚两军本是中军。所谓中军,便是正面作战的中坚力量,驻扎位置亦当在中间位置,便于策应。然则这一次却是非同寻常,齐楚燕三军共四十二万中军主力,却驻扎在了最拖后的宜阳。原来孟尝君与春申君却是另一种想法:与秦军开战,不能轻敌冒进,须得稳扎稳打,以强大稳固的防守先行耗掉其锐气,而后一鼓围歼!两军会合后,孟尝君便说了自己的忧虑:“春申君啊,联军打仗,最怕各军裹足不前。第一次攻秦,若都像燕国子之那般勇迈,何至于一败涂地?这次,我便学学张仪,来个自领前军。”春申君却是哈哈大笑:“噢呀田兄,那田轸纵是听你话,我也不能让你这坐镇丞相喊杀冲锋了。说不得,还是我黄歇自请前军了。”孟尝君笑道:“你那几百辆老

战车,当得秦军铁骑一个回合?”春申君却是一脸肃然:“我要学屈原兄,这次来个壮士断腕!”慷慨一句却又喟然一叹,“左右啊,这上将军也就一回了,不能让这些将军笑话了我等!”

谁知一会诸将,竟是人人激昂争做前军,大出意料之外,孟尝君便与春申君便大为放心,自然不再坚执要齐楚两军做前军,可是也只能迁就了各军大将的猛攻主张,无何奈何地赞同了他们前出渑池、伊阙,将稳定全局的重担便揽在了齐楚两军身上。

次序派定,各军便迅速开进了驻地。各国军营内杀气腾腾,但有操练,便有“诛灭暴秦!复仇夺地!”的激昂呼声响彻原野。兵有斗志,将有战心,六国联军第一次出现了上下同欲纷纷请战的场面。尤其是赵魏韩二十多员战将,旬日之内,竟是五次到中军大帐请战,要立即猛攻函谷关,灭此朝食!

这连绵不断的大军营盘,山呼海啸般的气势,且不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阵仗的洛阳国人目瞪口呆,便是对大军征战司空见惯的魏国人与韩国人也惊讶乍舌了。正在秋收刚刚结束之际,居住郊野的农人们便成群结队的聚集在山塬墚峁上,观看大军操练,竞日啧啧惊叹。大梁、新郑、洛阳三大都城的们商贾们更是振奋不已,立即出动牛车驮队,将兵士需要的各种物事运到军营外低价热卖,一则赚了利市,二则落了个甩卖劳军的美名。联军士气正高,将领们对商贾的劳军义卖便是大喜过望,对军营管束自然就是网开一面,特许军兵出营买卖。将官兵士们最是高兴,非但低价买回了凯旋班师之日想送给心爱女人的丝巾玉佩,也高价卖出了平时难以出手的抢掠来的细软之物,商贾们笑意盈盈,将士们呼喝连声,竟是人人不亦乐乎。充斥原野军营的是激昂杀声,与这买卖大市的欢声笑语,竟是融会成了一道奇特的军营景观。

人们都说,这是一场旷古大战,暴秦这一回是注定要灭亡了。

三皇五帝以来,谁个见过如此用兵声势?夏商周三代大军交战,寻常老百姓想看热闹也难找见地方。因了双方军队加起来,最多也没有超过二十余万的,但凡一个要塞隘口或都城郊野,便是双方的战场了。周武王灭商的牧野大战,是三代规模最大的兵争,周军兵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步兵四万五千人,殷纣大军也只有十七万人,双方兵力合起来,也才二十万出头。进入春秋争霸战,最大的城濮之战,晋国三军总共也才一千多辆兵车五六万人之多,楚军也不过两千多辆兵车十万人左右。进入战国之世,最大的用兵便是苏秦初次合纵后的联兵攻秦,那时是四十余万大军,已经到了人们闻所未闻的地步。而今,这一望无际的几百里军营,竟是比上一次气势更大。

人们惶恐兴奋地奔走相告:“六国大军至少百万,灭秦板上钉钉!”这种口风随着农人们的啧啧惊叹,随着奔走天下的商旅们的口舌流淌,随着快马斥候的流星快报,便渗透了宫殿都市与乡野山村,一时竟是天下震动。

二、左更白起临危受命

消息传到咸阳,这座关西大都第一次躁动恐慌起来了。

躁动是从尚商坊弥漫开来的。在六国商贾中,中原百万大军压向函谷关所引起的震动,与老秦人的震动不可同日而语。消息一传开,山东商贾们几乎众口一词的说:“这下秦国真要完了!”聚集在各老白氏渭风古寓里的巨商大贾们立即彻夜会商,秦国将如何对待山东商人?我等是走是留?说来说去,莫衷一是,楚国大商猗顿家族的总掌事猗茅拍案激昂道:“秦国灭亡,便在眼前!秦人久处西陲,杀戮掠夺成性,犹比戎狄过之!自知灭国在即,秦人必将要大掠我六国商贾,以做远遁大漠之准备。猗茅料定:旬日之内,秦军便会突然封锁国界,并将我等财货强行抄没!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字:走!立即便走!便是这句话,信不信由得尔等!我这便回去收拾,天亮便离开咸阳!”说完拔脚便走,众人竟是一片愣怔。

愣怔片刻,巨商大贾们竟是“哄嗡!”一声猛醒过来!对呀,危邦不可居,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要真让猗茅说准了,几代辛苦积累的财富甚至身家性命,岂不都要付之东流?思念之下,便是脚步匆匆离去。顷刻之间,便闻长街车声辚辚,关闭店铺、盘点货物、雇佣车辆,整个尚商坊立即紧张起来。一夜之间,咸阳的车马价钱猛涨了十几倍!许多居住在国人区的老秦人,也被山东商贾们夤夜请来做力伕,一个时辰便付一金,老秦人第一次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些山东商人们疯了么?好好的钱不赚,跑个甚来?更有一奇,山东商贾们紧急出手豪宅、店铺、酒肆等一应搬不走的物事,一夜之间,一座六进府邸竟跌到了十金的谷底价!饶是如此,秦国商人也不敢买,工匠市井之民更是不敢买。如此一来,急得山东商贾们越发认定秦国就要动手了,这些老秦人如何敢与官府争夺?心头滴血也没有办法,只好纷纷求人看管,心中却只存了个全当被劫了的念头。一时间人声鼎沸灯火煌煌,车马如流,竟塞满了通往咸阳四门的长街大道,最是繁华富庶的半个咸阳顿时大乱了起来。

尚商坊是咸阳的财富中枢,这一番天地翻覆的大折腾,立即惊动了

新任泾阳君兼领咸阳令嬴显,夤夜飞马来到丞相府紧急禀报。魏冄一听大急,便要立即封闭咸阳四门。嬴显却是沉吟道:“兹事体大,还是禀报太后定夺为好。”魏冄恍然醒悟:“言之有理,立即进宫。”二话不说,立即出门上马,两骑便向王宫飞驰而来。

东偏殿大书房里,宣太后正在与秦昭王论说六国大军陈兵函谷关的险情,要年轻的国王儿子拿个主意出来。这便是宣太后,虽然秉持国政,却是每逢大事都要这个最终将亲政的儿子先说话,仿佛她自己并没有主见一般。秦昭王寡言多思,却只一个字:“打!”“打容易。”宣太后皱起了眉头,“如何打法?谁个为将?谁个辎重?发兵多少?成算几何?想过么?”秦昭王摇摇头:“个算谋划,要与大臣将军商议再定。我只知老秦人一句老话: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宣太后笑了:“有个与大臣共商的计较,有老秦人骨气,这便是正主意了。”

猛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几乎同时传来一声内侍长宣:“丞相泾阳君紧急晋见!”

宣太后霍然站起:“快请他们进来。”

及至二人大步匆匆进来,泾阳君将事由一说,宣太后便问魏冄:“你是丞相,可有个主意?” 魏冄一路思忖,已经有了主张,立即便是一拱手:“臣以为:山东商旅大举入秦,乃两代变法之大功,绝不能毁于一旦。为今之计,只有强留:立即飞檄封锁函谷关,出得咸阳的商旅车队全数追回,派兵看管;待大战结束后,国府可给一定赔偿,山东商贾自然安定。我只一句话:一定要留住外商!请君上太后定夺。”

宣太后明亮的眼睛不断的闪烁着,倏忽盯住了秦昭王:“国君以为呢?”

秦昭王摇摇头:“丞相做法,似有不妥。只是,骤然之间,我也没有成算。”

宣太后眉头一挑:“此事刻不容缓,不容细细计议,我便拿主意了:立即大开四门,欢送山东商贾出秦。丞相府与咸阳令多派吏员征发咸阳牛车,进入尚商坊,无偿为商贾装载运货。咸阳国人做商贾劳役,一律不受金钱。商贾所留府邸,一律由官府看管,商贾但归,立即归还。其余事宜,循着这个章法便是。”

“太后妇人之仁也!”魏冄大急,“只怕六国商人要卷起钱财溜之大吉了!”

泾阳君却是慨然响应:“太后之言振聋发聩,嬴显以为可行!”

“好!这是长远大计。”秦昭王也恍然醒悟。

“一句话:留人要留心!”宣太后重重的补了一句。

“也是一法。”魏冄素来果敢利落,“左右是要留人,走!立即分派做事!”大手一挥,便与泾阳君风一般去了。

大约两三个时辰之间,咸阳竟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咸阳令的官印大告示张挂四门,有吏员在告示下反复宣讲:“大秦开商路,来去自便!国人得为外邦商贾多方便利,趁火打劫者、浑水摸鱼者,当即治罪!”与此同时,官府吏员带领的大队牛车进入尚商坊,山东商贾只要报个数目,便立即如数领到牛车,商贾若无人驾车,则官府派出仆役驾车,申明无论多远一律送到;如不放心秦人驾车,商贾便可自驾,官府奉送牛车。所有的商贾府邸、店铺、酒肆,都由官府吏员与商贾两厢清点登录,官府立即封闭并派兵看管,申明商贾但归立即归还!不到两个时辰,混乱鼎沸如临大劫难的尚商坊便井然有序了。

世间事也忒是怪,如此一来,山东商贾们倒是踌躇难决了。秦国已经是天下最大最稳定的市场,秦人重农战,但对山东商贾却是秋毫无犯,诚实交易,言不二价,更无赊欠赖帐,官府购物更是利落,只要你货好,便不讲价钱,盐铁兵器等大宗买卖尤其如此。山东商贾们当初蜂拥入秦,图的便是这天下最大利市,如今要打仗,便要席卷而去,本来就是人人心疼,只怕秦国趁势劫掠,才忍痛割爱罢了。如今,秦国官府竟是不拦不挡,还提供方便,担保你留下的府邸店铺原物奉还!想想山东六国,也不是没有过商贾逃亡风潮,可有一国有这等做派?这等气量?思忖之下,竟有大半商贾立即便不走了。尤其是周、宋、薛、卫、中山等中小邦国的商贾们以及草原胡商,本国与秦国素无恩怨,本来就不想走,一看秦国官府作为,立马便卸车下货。更有心感秦人厚道者,竟是立即重新开张,纵无买卖,也给秦人一个面子了。六国商贾却是不同,本国要与秦国交战,那些由官府权臣出资的商家便坚信秦国必亡,自然还是走了。真正的六国私商,除了一些与本国官府过从甚密,对秦国素有成见,又对秦国强横暴政深怀怨怼的爱国义商,譬如楚国猗顿家族,自然是要走的了。除此之外,纯粹的商贾倒是十有八九都留了下来。

一场商贾逃亡风潮,虽然在一夜之间神奇地平息了,但恐慌却并没有真正过去。毋宁说,秦国朝野的不安,恰恰是从这时才刚刚开始。

各县县令飞马报来了民众的骚动:埋藏粮食,坚壁财货,已经成为风潮;河西高原靠近魏国赵国边界的民众,已经开始络绎不绝的逃向关中;山东六国来的垦荒新移民最是恐惧,早已惶惶不安的向深山老林逃兵祸了;关中的老秦人虽然没有大

的骚动,却也是纷纷请战,各大家族的族长族老们不断到县府打问战事,与已往战事前的激昂请战相比,竟是忡忡忧心。最震动朝野的,是郿县与下邽赫赫有名的老秦骑士部族——孟西白三族 已经举族成兵,连老翁女人孩童也在竞相准备各种各样的木棍铁器,准备血战六国!一片恐慌,一片骚动,一片惨烈,这在秦国是前所未有的,即或在秦献公时魏军进逼华山,老秦人也没有过如此震撼。

魏冄接报,立即与宣太后商议,以秦昭王名义发布了《告秦国朝野诏书》,历数秦国战胜兵威与国府全力一战的强硬决心,末了诏告朝野:“本王与丞相将亲统大军迎战,必能一战大败六国乌合之众!国人尽可各安其业,无须私组兵卒,无得惶恐出逃,但有散播流言,乱我民心者,决以律法治罪!”这份诏书快马兼程送往各县,县令县吏立即全数出动,到山野村庄宣读诏书,安定人心。

旬日之内,秦国民众大体安定了下来。知兵者却又立即纷纷上书举荐统兵大将,对诏书中提到的“本王与丞相将亲统大军迎战”,竟是不置可否。老秦人久经大战,几乎每个家族都有成百上千人曾经战死,对打仗再清楚不过,知道那是国君安定人心而已,一个不到二十岁刚刚即位两年且从来没打过仗的秦王,谁能指望他亲统大军?纵然亲统,也是壮壮声威,谁又能指望他果真战胜?假若这个秦王是秦献公或者秦孝公,那谁也不会担心,毕竟他们是骑士君王,是鲜血中滚爬出来的猛士啊。在崇尚耕战公战为本的秦国,民众有着浓厚的议兵传统,军队战力、将领才能、兵器长短、每次大战的经过,但凡稍有阅历者都能说叨一番。辄遇战事,民间知兵之士都会上书国君,或出谋划策,或慷慨请战。虽说这些上书未必件件有用,但却确定无疑的渗透着民心民气对这场战事的信心。目下竟是纷纷举将,便是民众窥透了其中要害——秦国目下没有大将担纲!在大战连绵的战国之世,名将便是邦国长城,没有名将,朝野之心便立即悬到了半空,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惟其如此,朝野关注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选将。

民众急,咸阳宫更急。调兵遣将这件根本大事,在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之日,便立即提上了议事日程。可说了几次,却都没有定见。《告秦国朝野诏书》发出后,宣太后立即召来丞相魏冄,来到秦昭王的东偏殿书房连夜会商,说了一时,连庶民举荐的隐士都算了进来,竟还是拿不定主意。

沉默良久,魏冄慷慨请命:“我便亲自统兵,白起为副将,丞相府交樗里疾处置,似为万全之策!”说起来,魏冄堪称文武兼通,且秉性雷厉风行,似无不可。然则丞相总摄国政,要将千头万绪的事体归总理顺并支持战场,也是同等要命的事,若他去统兵,年迈的樗里疾能担得起这昼夜操劳么?如此一想,秦昭王便没有说话。

宣太后淡淡笑道:“你久在文职,没有统兵阅历,也还真不是上佳人选。”

“有白起统兵作战,我只全权谋划,当有胜算!”魏冄倒是颇为自信。

“国君说呢?”宣太后依旧是淡淡的笑着。

秦昭王一直在转悠思忖,此刻抬头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否则,便是樗里疾与白起搭帮,樗里疾打过仗,再有白起冲锋陷阵,当无不妥。”

魏冄立即摇头:“不行不行,今非昔比,樗里疾二十年前打过几仗,如今只怕对军营都生疏了,再说骑马都艰难,还打仗?”

“这倒不须担心,当年孙膑打仗,还不拄着木拐坐着轮椅?”宣太后笑着,“可打完这一仗呢?秦国老是没有大将之才,也还真是个事了。”

“太后究竟何意?直说便了。”魏冄听出了宣太后有弦外之音。

“我看,就白起!”宣太后倏忽一脸肃然,“自先王暴逝,白起的作为、本领、军中声望,谁都明白。我看是个大大的将才!无非是年轻了一些,不到三十岁。可孝公即位多大?二十四岁!商君入秦多大?二十六岁!苏秦张仪出山多大?也是二十六七岁!秦国要后浪推前浪,便要靠这些英年大才。无论是你魏冄,还是樗里疾,都可为将,也可能战而胜之。可是啊,秦国就还是有相无将,瘸腿!若让白起独当大任,一旦大胜,便有了一个最年轻的大将,秦国也就浑全了!不是么?”

话音落点,魏冄便“啪!”的拍案:“太后说得好!我就看好白起,只怕太后信他不过,才想做张虎皮。有太后这番话,魏冄给白起坐镇催粮了!”

“母后自是好意。”年轻的秦昭王却皱起了眉头,“然则,万一白起……”竟硬生生将“落败”两个字吞了回去。

宣太后眉毛一挑:“战场就是个血海夺路!能没个风险?当年商君收复河西,捷报未传,孝公连举国西迁都准备好了。六国百万大军,秦国最多二十多万,谁敢说谁带兵就一定能敲起得胜鼓了?”

“那好,就白起了。”秦昭王叹息一声,“愿他当真是颗将星了。”

正在这时,老内侍疾步匆匆走进,竟是上气不接下气道:“禀报我,我王,太,太后,左更,白起,殿外,候,候见……”

“都办事老手了,几步路慌个甚来?”魏冄大是不悦。

老内侍缓过神来急促道:“非是在下慌乱,左更白起昏倒在宫门了!”

“鸟!不早说!”魏冄怒吼一声早已经拔步冲出,片刻之间,便将一个风尘脏污的甲胄将军揹了进来。宣太后连忙上来招呼着放到了秦昭王的坐榻上,一看白起面色苍白瘦削,嘴唇青紫,素来干净黝黑的脸膛竟是胡须杂乱虬结,衬甲布衣上似乎还有斑斑血迹,宣太后不禁便是心中一惊!此时,太医已经被秦昭王传来,上前查看片刻便道:“将军疲惫过甚,谅无大碍。老夫一针,再饮得三两盏凉茶便好。”说罢利落出针,一支闪亮的银针便捻进了白起手腕尽头的神门穴,随着银针捻动,眼看着白起的眼睛便睁开了一条缝隙。

“快,凉茶。”宣太后竟亲自接过侍女捧来的陶壶,右手极是利落的单手托起白起肩膀,左手陶壶已经到了白起皲裂的嘴唇边。只听“吱噜——”一声长响,一大陶壶凉茶竟长鲸汲水般空了。宣太后刚说一声“再来大壶!”白起已经翻身坐起,侍女茶水正到,白起接过大陶壶又是顷刻饮干,片刻之间,精神竟是大为抖擞。

“白起唐突,参见我王!参见太后!参见丞相!”一如既往,白起依然虎虎生气。

宣太后舒心的笑了:“白起啊,没事便好。别急,先坐下,慢慢说了。”转身又吩咐侍女,“叫厨下立即做一大盆炖肥羊来,鲜辣些了。”回身便是一声唏嘘,“白起啊,急难处总是有你,倒是教我想起了燕山……”大袖一抬,竟是遮住了满眼泪光。

倏忽之间,白起大是感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大军压境,探敌定策乃为将本分,不敢劳太后挂怀。”

“如何?你去踏勘敌情了?”魏冄大是惊喜。

“正是。”白起匆促一拱手,“启禀我王太后:六国大军尚未到达河外,白起便率十名铁鹰剑士出了函谷关,我等在洛阳伊阙山谷、在渑池苇草滩、在崤山东南、在宜阳铁山各自埋伏踏勘三五日,已经将六国联军实情要害查清。昨夜我等由崤山潜回,兼程回报,请我王、太后尽快定策破敌。”

魏冄急迫道:“先说说,六国联军是否真的百万大军?”

“白起逐一清点军营三遍,军兵六十五六万。连同辎重民伕,大体百万之众。”

魏冄不禁哈哈大笑:“有底了有底了,我出三十万,一对二,还是胜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