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完】 (2)

妖刀记 默默猴 13045 字 4个月前

不能说‘你’,要喊好夫郎。” “……美得你!作梦!” 染红霞又气又好笑,轻咬樱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时光于说说笑笑间流逝,两人面对冰冷的烟丝水精仍旧一筹莫展,耿照索性放 弃无谓的摸索踱下祭坛,绕着地宫兜起圈子来,一边抱臂喃喃:“水精不会自行放 光,莫非该用烛火炬焰等照射,提供光源,才能折射出异光来?” 染红霞远远听见,蹙眉道:“休说火摺子,便有火刀火石火绒,也带不过瀑布 来,如何有烛火炬焰?” 耿照抬望折射进地宫的濛濛微光,叹道:“你说得对极啦。水精若需光源,凿 建地宫的前辈大可把光引至祭坛,以他们技艺之巧,不过是举手之劳。既无设置, 代表不是这个想头。”旋又陷入苦思。

染红霞非是匠艺出身,不懂这些计较,按着冰凉的烟丝水精,童心忽起,淘气 笑道:“要我说啊,也不用什么凿壁引光,就这么运功一送,力强于金石之坚者, 自能逼出水精里的精粹,方显武者的手段!否则,当年五阴大师等也未必懂机关, 怎地便能迫出异光?” 耿照冲她竖起拇指。“好威风、好煞气!这是武林至尊的口吻啊,听得我双膝有些软,直想趴下来 磕几个响头,万剑朝宗一番。”染红霞香肩发颤,忍俊抿唇:“怎么你这个‘万剑 朝宗’听来,总觉十分不雅?” 耿照笑道:“多半是底下的剑座不甚雅观,连累了朝宗之剑……”忽然闭口不 语。“怎么?”染红霞微凛。“座子!”耿照击掌道:“五阴大师那时,珂雪宝刀还插在水精上!水精原是 宝刀的刀座。现下虽然没有刀,当时却是有的。” “刀座……”她心头似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却难以抓实。“珂雪宝刀本是圣藻池晶的一部分,二者系出同源,池晶能于岩窟凭空孕育圣 藻巨莲,而珂雪宝刀则源源供应尸体生机,使之不腐不坏,温软如生。两者皆能维 生续命,可见宝刀还在水精之上时,正是水精能放异光的关键!”耿照双眼发亮, 越说越是兴奋,一边快步奔回祭坛:“眼下虽无珂雪,却有一样也能维生续命的替代之物——” “……内力!” 染红霞省悟过来,不意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竟尔成真,想起又是耿照独力破解 谜团,想出了如此惊人的推论,自己却无片羽之助,不待爱郎奔回,抢道:“我来 试试!”圈转藕臂,运起水月正宗内功,送入水精。

水精石英之属,本利于导行内气,染红霞内功有成,唯恐一掌打坏了它,虽是 抢先动手,却非一味莽撞,而是以柔劲徐徐图之。

果然内息一经灌入,不似施于死 物,水精内颇有腹笥,灌进去的内力转了一圈,竟未损耗,又增强了小半成反馈回 来,藉着按在表面的双掌,隐隐与体内百脉诸息形成循环。“有意思!”染红霞听人说过水精于练气一道的辅益,然而水月停轩毕竟是佛 脉,等闲不涉道秘的练气士法门,今日初试,不觉勾起好奇心,倍力加催,欲尽其 妙。

岂料运行几周后,渐有些施展不开,丹田中未觉空荡,只是以水月心诀无法再 提运更多内力,水精送回的内息团块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如滚雪球一般;待染 红霞发觉不对,在她与水精间飞转的内息已硬生生膨胀数倍,贴掌出入如风,连匀 出一丝撤手的裕度也无。

不下于当日雷奋开铁掌的宏大内力,如挣脱牢笼、无缰无辔的野兽,撑挤着经 脉自右掌掌心冲出,经水精增幅之后又自左掌心闯入,撞得女郎身子一搐,嘴角溢 出乌红。“红儿!”耿照点足扑至,然而水精异力运行的轨迹止在染红霞双臂间,再快 的身法也比不上它一度回旋;增幅的内息让整块水精都透出淡淡白光,转眼便要噬 人!

他手指才触及伊人肩头,蓦被一股熟悉的寒劲震开,震得足底踉跄,退下三阶 才站稳,赫见坛上染红霞浑身焕发青芒,宽松的罩袍根本掩不住幽幽放光的胴体:

坚挺的双峰、差堪盈握的蛇腰,乃至紧致结实的翘臀与大腿等,俱透布而出,如裹 辉月;袍布转眼又覆上一层薄霜,霜底青芒折射,遮去纤毫毕现的娇躯,只余冰下 起伏惊人的朦胧剪影,然而诱人的程度丝毫不减,令人血脉贲张。

定睛一瞧,染红霞双目紧闭,两手仍按在水精上,内部的白光却未如前度窜进 玉人体内,反随她掌中扩散的青芒不住缩减,威力被寒气所抑,无由逞凶,不多时 即完全消失,只余青辉独秀。

(这是……

天覆神功!) 染红霞每夜入睡后,蚕娘刻写在她身子里的天覆功诀便自行发动,除修练、增 强功力,也将她原本修习的水月内功一点一滴磨去,故染红霞运使水月心诀才会有 力不从心之感;明明丹田中积聚厚实,却调不出一丁半点。

殊不知体内诸元早已易 帜,前朝的虎符印剑,自无法调动新朝的大军,纵有雄师百万,也难以抵挡外敌入 侵。

天覆神功的自保之能不下于碧火功,染红霞神智一失,寒劲自行发动,转眼便 压制住水精内不断增幅的异种真气,片刻后水精青芒大盛,染红霞的身上却不再放 光,秀目紧闭的白皙瓜子脸上神完气足,比呕血之前还要精神,显是天覆功

威力发 动,不仅护住心脉活化气血,连先前受异种真气冲击的损害亦消弭于无形。

而天覆功仿佛为这枚顽石重新注入生命,烟丝水精发出碧粼粼的清幽水华,宛 若湖中之月,水精中心如凝冰般的丝丝烟气不住旋绕纠缠,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耿照挢舌不下,心头浮上“洞中藏月”四字,汲饱生命元气的水精皎如玉盘, 波光映亮四壁,犹如置身龙宫,似乎能在壁隙的光影间瞥见游鱼窜闪,方觉前贤形 容之贴切,实难增减一二。

更惊人的情景还在后头。

随着青芒越发鲜烈,水精忽射出一条笔直的亮红丝线,直贯入染红霞眉心!

耿 照魂飞魄散,抢上两步,才发现不是什么贯脑丝线,而是一道细细的红光,刺亮如 烧炽的烙铁。

他出自铸炼房,多见炉火烈焰,平生却从未见过这般光源,如此纤细而凝聚, 仿佛其中浓缩了绝大的力量,尽管忧心如焚,不敢也不知从何插手。

所幸染红霞未 露出痛苦之色,高高撑起袍面的浑圆酥胸起伏自然,呼吸一如平常——非是睡着一 般,而是与日常行走说话时相差无几,随时都能动将起来。

染红霞果然就动了起来。

她盈盈起身,走下祭坛,微触着耿照的肩膀擦身而过,一路走到石壁前,脚步 轻盈平稳;除了双目紧闭,一切均与醒时无异。

而那道笔直的亮红异光始终连着她 的眉心,直到背转身去,红光依旧指着她脑后秀发某处,差不多就是与眉心平齐的 位置;无论相隔的远近、高低如何变化,红光的落点始终不变,宛若一根奇细奇坚 决不弯折的长竹篾,稳稳推着她往前走。

闭着眼睛的染红霞走到壁前约尺许,突然驻足,抬起左臂,像是要拨着一扇看 不见的门扉似的,玉趾微踮雪颈探出,眺进那虚构的门洞深处,紧蹙着浓细姣好的 眉黛,喃喃道:“怎地……怎地不能再往前些?

这样……看不清啊!”似是十分苦 恼,片刻后竟又伸手迈步,梦游般往石壁挨去。

这画面委实太过匪夷所思,耿照看得目瞪口呆,到这时才忽然省觉:“不好! 红儿要撞伤自己啦。”忙飞身上前,拦腰将她抱住。

染红霞被他掉了个头,侧身对 着石壁,依旧维持探臂向前的姿势,悬空的一双修长玉腿不住迈出,异光连着她的 脑侧太阳穴,位置仍与眉心处相齐。

耿照灵机一动,本欲伸手遮断异光,忽又犹豫起来:“万一对红儿造成了什么 损害,该如何是好?”正自为难,那一束鲜红炽亮的异光突然消失,染红霞“嘤” 的一声睁开眼睛,软软瘫倒在他怀里,胸脯剧烈起伏,体力精神之损耗,还在适才 短暂的交手之上。

耿照这才发现她袍下既温软又结实的胴体竟已湿濡一片,仿佛刚 自水中捞起似的,将玉人扶坐于地,急问道:“你……觉得怎样?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染红霞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就是有些乏。” 耿照按着她的腕脉度入些许内息,并未察觉异样;天覆神功受到外力刺激,寒 劲自生,染红霞盘起右脚随意趺坐,左手捏了个莲诀,轻轻搁在膝上,却未运起水 月心法,而是半闭星眸,放任寒气遍走诸脉,衬与湿濡的浓发与晶莹白皙的肌肤, 宛若一尊半跏的玉观音,美得令人摒息。

她自己该已发觉了吧?

耿照想。

事到如今,断难再隐瞒天覆神功于她的种种异 行了。

染红霞倚墙闭目片刻,衣上结了层薄霜,旋又如烟散化,原本一身淋漓香汗 俱都不见,空气中充满她馥郁幽甜的肌肤香泽。

她睁眼吐息,微露一丝惨笑。“我发誓我从未习练过这样的功诀,但它就像我 前生所知,自然而然便能使出;反倒是本门的内功,我所能发挥的,已不足往昔的 三成之力。要说没有偷偷修习外道功法、欺师灭祖,莫说是我师姐,连我自个儿都 快不信啦。” 耿照无比心疼,安慰道:“红儿,若我猜测无差,你身上的这门异种功法,乃 是宵明岛桑木阴的嫡传绝学‘天覆神功’。我与桑木阴的蚕娘前辈有旧,待出得谷 去,我带你去寻她老人家,求她给你解去了身上禁制,代掌门自不会怪罪于你。蚕 娘前辈虽喜欢恶作剧了些,却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尤其喜爱貌美善良的女孩子,定 不会害你才是。” 染红霞似是没听见,跏坐着呆呆出神,并未接口。

耿照确定她身心无碍,为移转佳人愁思,起身走回祭坛上,单掌按着烟丝水精 一用劲,却觉石中隐约有股抗力,不惟无法输送内息,水精内如凝冰般的雪白烟丝 旋绕越发急促,似正激烈抵抗着外力介入,浑若有生。

耿照眉目一动,正迎着阶下染红霞的凛然目光,显然两人想到了同一处。“红 儿,它不受我的内力……驱动这块水精的,是你的天覆神功!”染红霞一跃而起, 飞快掠至水精畔,正欲伸手时却不禁蹙眉,扭头诧道:“你说我身上的奇寒真气, 是胤丹书的天覆神功?” 耿照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传授胤丹书天覆神功的蚕娘前辈,与我有

数面之 缘,我见她施展天覆神功时,所发寒气与你身上的颇为相似,猜是蚕娘前辈做了手 脚,倒没有什么确切的实据。”桑木阴份属七玄,亦是鳞族末裔之一,这三奇谷若 是天佛使者为龙皇玄鳞所建,天覆神功与这特异的烟丝水精之间有所牵连,似也非 绝难想像之事。

染红霞正自沉吟,耿照又想起一事,追问道:“是了,你方才被异光照射,身 子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见染红霞满头雾水,将方才的情形扼要说了。“没什么不寻常的。”染红霞刻意运功内视,又活动了四肢,仍是摇头。“除 了那或为天覆功的阴寒内劲之外,一切都跟原本一样,无有不同。” 耿照道:“又或是照射的时间不够长?” 染红霞道:“我足足瞧了一个多时辰……啊!便是这儿。”一手按着水精,另 一手指向石壁。“我……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那面石壁是打开的,里头有个瘦削 的黑衣人在使剑,周围都是白森森的人骨,凝在冰块或水精一类的物事中,庭石似 的到处都是。“我想再想看清楚些,但无论如何迈步,身子仍是一动也不动……当时我不知 自己身在何处,现下一想,差不多就是在这儿,视界还要再低一些。”心念微动, 单膝跪了下来,视线约与烟丝水精相齐,才长吁一口气,满意点头:“便是这儿了。在梦里,我该是蹲在这里看的,那人的剑法好极啦,简直是我 平生从未见过的好,我反覆看了几次,心里想:

‘如此凌厉的气势,我得赶紧练一 练,免得印象消淡,难及他百分之一。

’便突然醒过来。

我是什么时候下的祭坛?

是你抱……抱我到石壁前的么?”雪靥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没再继续说下去。

耿照摇头。“不是我。是你自己走过去的。”染红霞不禁愕然。“红儿,我有个异想天开的荒诞念头,你姑且一听,别笑话我。”他正色道:“我觉得你非是白日发梦,而是看见了贮存于水精里的某段影像,一身黑衣、 剑法凌厉,又在白骨陷坑内练剑……我猜你看见的那人,正是五阴大师。你且回想 一下,将那人的模样说与我听。” 染红霞强忍着质疑的冲动,微侧螓首,喃喃道:“那人没有蓄胡,肤色极白, 看不太出年纪,神情极是严峻,很瘦……不过个头不高,远远看来有些羸弱之感。

我只记得这么多啦。还有,他眼睛很怪,放着红光似的,有些怕人。”回过神来, 懊恼地微一跺脚,赧然道:“都是你!让我说出这么丢人的话。这谁来听都知道是梦呓啊,怎做得数?” 耿照一本正经地摇头。“红儿,你的话只是再三佐证了我那荒谬的想头而已,绝非梦中呓语。俗话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看了五阴大师的手札,在梦中会出现石壁解封、坑中 白骨,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手札中无一字提及五阴大师的容貌,你却要如何凭空 幻想?”他沉声道:“五阴大师乃是绝世剑者,我们后辈遥想先人风采,总不免加以美化,就像孤 儿想像中的母亲最美、父亲最是强壮可依,此人情之常。但蚕娘前辈对我说过死魔 盛五阴的形貌,那是胤丹书前辈与她说的,是自两人闲话家常中撷取,多涉细节。“五阴大师极瘦,身量却不高,与素有美男子之称、高大俊朗的袁悲田前辈站 在一块儿,硬生生矮了半个头。此外,五阴大师有一双‘血眼’,即眼白处血丝密 布,我刚刚之所以想到大师的眼力或许异于常人,亦根源于此。这些讯息你从未听 闻,如何空想而得?” 染红霞无法反驳,片刻才道:“那么……影像又是如何贮于水精之中?这般伎 俩,我也从未听闻过。” “这我就不明白啦。”耿照老实道:“不过开凿出这座瀑布地宫的工艺,在来 此之前我也不曾想像过,不明所以,不代表不存在,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罢了。我听 说在海边拾捡的螺贝里,经常留有涛浪的声响;玉石水精,亦能贮存练气士的些许 真气。能贮影像的手段,说不定也是有的。” “你说的这些,只有一个法子能证明。” 染红霞一咬牙,提起散在经脉里的阴劲——她藉适才真气自行之便,已摸清了 天覆功的运行之法。

这门功法就像烙进了她的身子深处,上手毫无困难——玉掌青 芒缭绕、肌莹欲透,二度印上烟丝水精!

耿照被她周身迸出的奇寒之气迫退了小半步,足底冰冷刺骨,霜气竟以染红霞 双脚所踏为中心扩散,冻得地面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响,同时水精也发出刺目青 华,红亮异光自中心射出,笔直贯入染红霞眉心!

这次持续的时间远比前度更加短暂。

片刻异光消失,水精内的青芒略微收敛, 染红霞的双掌仍按在水精上,缓缓睁开眼睛。“你说得没错,五阴大师真有一双血 丝密布的奇异眼瞳。”她轻叹了口气,却非遗憾或惊惧之意,而是又欣赏了一次死 魔之剑的欢喜满足。“你能自由进出水精了么?”耿照实想不出更恰当的说法,姑且将水精当成谷 中那座贮藏残简拓片的院舍,读取其中的影像,就像入屋取物。

染红霞立时便明白 了他的意思,毋须多费唇舌,颔首道:“只消心中生出‘不看’的念头,便能退出;若

想看得快些,想着‘加快’即 可,我适才又看了一遍大师之剑。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扶着祭坛 边上的白玉雕栏坐下,仍是玉腿半跏轻捏莲诀,运起天覆功调复真气。

耿照注意到她额际汗珠点点,显是消耗甚钜,看来运使这块烟丝水精的代价与 时间长短无关,关键在于看了多少东西。

水精与女郎的玉手分离后,便不再焕发耀 眼青芒,但中心的烟丝雾团仍不住旋绕,生机满蕴,并未回复成先前冰冷死物的模 样。

耿照不敢离开伊人,待在探臂可及的范围内为她护法,一面打量着这枚可贮影 像的特异水精,暗忖道:“若我也能看见影像,那就好了。我的内力较红儿浑厚, 说不定看得到石壁封闭的景象,又或其他出谷的线索。” 自习得碧火神功,这是头一回在内力的计较上使不上力,过往对手中,纵是修 为远胜于他如岳宸风、李寒阳等,也不得不对他深厚的根基刮目相看。

偏生这水精 只对天覆神功有反应,耿照无奈之余,亦颇不是滋味,直到一个大胆绝伦、却又入 情入理的念头掠过脑海—— 论与鳞族之渊源,什么比得上他脐中的化骊珠!

宝宝锦儿当日在阿兰山道所言,重又涌上心头;耿照只犹豫了短短一霎,咬牙 运起骊珠奇力,徐徐送入水精,蓦地水精大放光明,却非是见过的苍色青芒,而是 水波般的绿光!

与适才的满室粼波相比,此际的水精简直就是一团绿色烈日,耿照完全无法直 视,两眼被刺得泪水直流,痛苦闭目,隔着眼帘仍觉光炽,慌忙后退,背脊冷不防 撞上硬物,随即摸到一团温香绵软、却又极富弹性的玲珑娇躯,原来是退到了雕栏 边。

耳边依稀听到染红霞“怎么了”的殷殷娇呼,脑子里热烘烘地全然无法思考, 勉力想睁开被烈光刺伤的眼睛,朦胧的视界骤尔一亮,满目鲜绿倏然转红。

那熟悉 的炽亮剥夺了他的平衡,耿照足下倏空,原本踏着的白玉铺板消失不见,身子急遽 坠落;仿佛过了许久,又似于顷刻之间,“砰!”双脚才又踏着了实地。

耿照本以为自己摔出了个大坑,才得这般轰然;低头瞧去,见一双白皙的赤脚 踏在地上,两端略扁、中间鼓起的视野看什么都很怪,花了好些时间才恢复,耿照 却只有惊骇更甚而已。

那不是他的脚。

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里,不知洗了几回脚,从小姊姊耿萦就非常留心弟弟的 起居习性,无论玩得多脏多野,总要在院前水缸洗了脚才准进屋。

他对自己的双脚 非常熟悉。

踏在地上的这双脚虽亦是男子所有,却比他见过的都要白而修长,小腿肌肉结 实虬劲,细长的足趾不带一丝阴柔气息,只觉雍容高贵。

他平生所识,指剑奇宫的 聂二、沐四皆是肤色白皙的美男子,亦有王孙贵胄之气,然而与这双赤脚的主人相 比,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色。

这决计不是耿照的脚,虽然长到了他的身上。

随着视线里的物件形状恢复正常,五感知觉也逐一复苏:

风,空气很湿很润, 水气覆在肌肤上……

白玉石板有着生苔似的黏滑,远处传来瀑布的轰隆声响,火炬 的焦油与烧烟气息……

他穿了件茧绸似的厚袍子,触感却比他所知的绸缎都要粗砺,轻刮着肌肤的感 觉有种出人意表的熨贴与舒适,一如走入地宫的那条路。

耿照想低头检查身上的衣 物,才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并非四肢百骸瘫软无力,相反的在身体深处,差不 多就是自脐间直直贯入的位置,有股潮浪般的巨力潜伏,光察其气息,就不敢再想 像释放时该有多么惊人—— 耿照开始明白,方才为何会有“撞破地面”的错觉了。

与这具蓄满力量的躯体相比,大地脆弱如一张薄纸,仅仅是站立吐息,都有使 之崩解的危险!

自得鼎天剑脉以来,耿照对自己肉体的强韧极具信心,然而和这个 身体比起来,他弱小得宛若婴孩,连跪伏在这双赤脚边的资格都没有,遑论与之并 立于大地上。

(力量……

绝对无敌的盖世之力,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想仰天大吼,或动一动臂膀、运劲跃起——只要能明白这身体运用力量的法 门,哪怕一下也好,将窥得一处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像的崭新天地!

像在城北小院遭遇的,打得奇宫二奇、刀侯弟子等一干高手倒地不起的黑衣怪 客,并非什么精怪化身非人恶魔,那人不过是突破了武学上的某个槛,进而掌握力 量的真谛,一如这具躯壳的主人。——若是这样……

总有一天,我也能办得到!

(要是能动上一动、亲自运使一下这个身体,胜得三十年……

不,至少是六十 年以上的苦功!

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又难以想像的境界啊!) 他不知染红霞透过水精看到了什么,但他完全无法控制这幻境里的身躯,连转 动眼球亦不能,只能随原主的动作见其

所见,闻其所闻。

打着赤脚、身穿异服的男子视线落在半空中,自始至终都昂着头,只能从余光 瞥见星垂四野,两侧一支接一支的焰顶燃向远方。

那正是瀑布水声的方向。

这里是三奇谷么?

耿照心想,忽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明明白白告诉他:

此间 便是你所想的三奇谷。

是的,就是这里。

就是你想的地方。

还来不及深究,男子双臂一振,身后披风猎响,向前迈开了步伐。

耿照被他使用每块肌肉的方式,以及举手投足间重心的巧妙移转所迷,仿佛有 人正为他试演一套极其高明的武功,以最直觉的形式,就连最幽微的疑问都能立刻 被完美解答,再无一处不明,那种痛快的感觉简直难以言说。

若非周围爆出轰天价响的山呼,耿照可能就此沈醉,迷失在这绝妙的奇境中。

他被此起彼落的呼声唤回神,才发现听不懂呼喊的内容;语调似曾相识,像是从小 听惯的本地方言,却无法辨出意思,像故意将土话转了调子,以更快的频率说出, 怕连土生土长的东海人都无法听懂。

强横无匹的内力修为,使五感提升到耿照无法想像的境地,几可一层一层听见 人们的欢呼、心跳、气息,乃至低声交谈时牙齿磕碰、舌尖翻搅的声响,当然也包 括刻意压低、自以为安全无虞的蔑哼及吐唾。

如若有意,甚至能在耳鼓深处拉起筛子,将这些混乱交错又钜细靡遗的声响一 层一层地筛开,想听见左后方约三丈远、那匿于山呼不息的人墙背后窃窃私语的任 两人,不过是转念间事。

然而连筛选的权力,亦操纵在原主手中,耿照只能被动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