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已过去了数月。这其间自己遭遇颇多曲折,加之对惠贵嫔是否是英帝真爱一事心存芥蒂,故一直再未去过鸿庆宫,也未见惠贵嫔。自己的重新得宠,宫中诸人皆趋之若鹜,独独惠贵嫔不随大流,却在此寒冷之日巴巴的赶来实践先前的许诺。这等心意在人情如纸薄的后宫里越发显得弥足珍贵。想到这里,便再也按奈不住,不顾身上只穿着贴身的小袄,直向宫外冲去。
杜沅沅奔出时,宫门外早已杳无人迹。她举目四顾,只见长长甬路的尽头,一片白茫茫之间,一个青色披风的背影孤伶伶地缓缓而去。那点青痕就如泼墨画中的一个影子,淡然得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杜沅沅的心里微微有些发酸,眼中凝了一汪浅浅的水意。高声唤道:“姐姐,难道进来坐一下都不能么?”
惠贵嫔应声回首,见到立于宫门前衣衫单薄的杜沅沅,脸上露出了笑意,立刻折身返了回来。杜沅沅快走几步,迎上前去,紧紧握住了惠贵嫔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微笑不语。
惠贵嫔道:“你怎么就这么跑了出来,天这么冷,可别着了凉。”杜沅沅轻叹道:“姐姐好不容易来一次,却不进来坐坐,沅沅就算是着了凉也要将姐姐追回来。快来,随我进去吧。”说着,便将惠贵嫔拉进了宫门。
惠贵嫔坐在椅中,杜沅沅端着青花缠枝忍冬茶盏,亲自捧给惠贵嫔,道:“姐姐人既来了,为何连妹妹的房门都不进?”,惠贵嫔笑得温婉,眼神却清亮如水,轻声道:“我是怕妹妹还在恼我,不肯相见。何况妹妹这里,一直是宾客盈门,姐姐不愿被妹妹误认成个锦上添花之人。”杜沅沅脸上一红,忽然站起身来,盈盈拜倒,恳切道:“妹妹在这里给姐姐赔礼,都是妹妹的不是。”惠贵嫔马上起身来扶,叹口气道:“妹妹何需如此,姐姐怎会真的恼你。”
二人相携着又坐回椅中,惠贵嫔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悠然道:“妹妹想是摸不透姐姐的心思吧?”杜沅沅点了点头。惠贵嫔定定看着殿中七宝烧绘紫藤花炭炉中烧得旺旺的银衣炭,似是突然陷入了沉思,殿内一时静极。
良久,惠贵嫔才缓缓道:“我的父亲是国子监司业,家中算得上是书香门第。我虽是女子,但家教尚且宽松,自幼便可读书识字。许是看得多了,自觉得见识不似一般女子,年纪越长,心胸越是开阔。尤其是偶尔翻阅了些佛理禅机,更是心境平和,看淡了身边的起起落落。”
杜沅沅在一旁听着惠贵嫔的娓娓细语,知道必又是一番曲折经历。眼中不觉带了几分悯然,惠贵嫔却微微一笑,继续道:“做为一个六品京官家的女儿,入宫选秀是注定了的。可我想,那又有什么妨碍,无论在哪里,只要心境平和,有何不可。于是,我便以秀女身份入了宫。当时便抱定了入选也好,落选也罢的心思,并不十分看重。令人意外的是,圣上亲选,我竟然被钦点,越级晋封了顺仪。此后,我便时常伴与皇上身边,旁人都道我恩宠隆盛。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皇上对我的宠爱,只不过是看我性子平和清淡,相处起来自在随意罢了。而我所求的,也只是平静的日子,并不图什么顺仪、贵嫔的虚名。但是,在这宫里,就算被皇上多看一眼,也会成为众矢之的,何况象我这样的风光。我那可怜的孩儿,也因此而失去。”说到这,惠贵嫔的眼中忽然露出深切的哀伤,这是杜沅沅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惠贵嫔摇了摇头,似是要甩掉刚刚的哀切,接道:“我后来想,失去了也好,在这个步步危机的地方,他的出世未必就是幸福。后来,皇上也渐渐疏远了我。我并不难过,反而庆幸一切又归于平静。这些年来,看了太多悲欢,今日的隆盛,也许就是明日的黄花。唯有置身事外,才能安然而过。如今,鸿庆宫中的一方小小天地,我已足矣!”
杜沅沅听了惠贵嫔这一番话,不觉痴了半晌。宫中女子多为君王恩宠争得你死我活,在这样一个齐聚了天下权势与富贵的地方,竟会有一个心境如此超然的女子,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难怪鸿庆宫中自成一格,一派迥异景象。
惠贵嫔唇角含笑,却仿佛若有所思,“自从在昭顺阁中看到妹妹,我便知道妹妹与旁人不同,颇想结交,只是无缘碰面。祥萃宫门前一见,御花园林中小聚,我便把妹妹当成了知音。我知道妹妹与我不同,姐姐今生如此渡过倒还罢了,但以妹妹的灵慧,怎会甘心困于此地,他日必然有不一样的成就。”
杜沅沅惊讶于一派淡然的惠贵嫔体察的细致入微,一种被了解的感动在她的心间涤荡,忍不住站起,上前紧紧握住惠贵嫔的手,只叫了一声姐姐,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自入宫以来,虽然身边时刻强敌环侍,但是,杜沅沅也遇到了两名知心挚友。一是梅芫雪,二便是惠贵嫔。与梅芫雪,二人是惺惺相惜,情如姐妹;而惠贵嫔,则如一名长者,让她心境平和,身心宁静,情不自禁产生依恋之意。在禁宫这个人情如薄纸的地方,难得有两份如此可贵的情意,也让她分外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