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色已灰暗,早过了晚饭时辰。春香素来视力不太好,远远的只见得那男子身材清瘦颀长,夜色下两道长袖在风中轻舞,背上负着长剑一柄,看似浪迹江湖的侠客一枚,好不风轻雅逸。
因今夜人生头一遭窥了那男女间的秘事,本就有些心神涣散,都是十五六岁爱幻想的年纪,没来由心中便突突地跳得厉害。
然而待得近了,方才看清那长剑原不是剑,乃是一把风尘古琴。
“阿寺。”男子的脸转过来,精致而略感沧桑,已是不年轻了。一双深邃的眸子却噙着温和笑意,一如既往的不见开口先闻其笑。
是穆容先生。
——香粉街上一等的浪客琴师,大燕王朝有名的风流奇人。他不屑官中美誉,偏就喜流连于各个烟花红楼;只肯为红伶粉倌们弹琴抚曲,却不肯为朝廷折半寸脊梁。将他夸成圣人的亦有,把他比作浪荡伶男的亦有,然而任它褒贬不一,却终不敌他一身傲骨清风。
春香于是有些鄙视自己方才的“侠客神游”,两手合起作了个揖:“穆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穆容闻言,微微弯腰从背后捞出一个虎头虎脑的俊俏小儿:“是一毛带我来的。对了,怎的大晚上独自跑这样乌黑之地游逛?”口中说着,又爱怜地摸摸一毛光头中间的那一撮黑发。
一毛显得十分受用,只他浓密睫毛下一双黑亮地眼睛往春香这儿斜斜瞄了一瞄,隐约见到春香脸上一抹“阴煞之气”,赶紧又眨巴眨巴,作木呆呆模样将脑袋望穆容背后一藏。
……
好啊,原来是你这个小子……几时倒学会了跟踪?
春香嘴角抽了抽,见穆容低头看来,只得作若无其事淡淡回了一笑:“啊……是这样。今日天热,便抄近路去河边散了步。对了,先生几时回的京城?”口中说话,暗中却勾了二指在空气中拧了半圈,见那暗处小儿浑身果然抖了一抖,方才一本正经紧了紧怀中书盒。
穆容觉得好笑,将缩成团儿的一毛拉了出来:“你莫要怪他。我也是才进的城,见他一个人蜷在路边瞌睡,方才将他唤醒,又一路寻了来找你……听闻近日京郊出了大盗,日后无事,你夜里还是不要出来为好。”
“先生教训得是。对了,既是才进的城,怕是还未进食饭饷,不如一同去吃点夜宵好了。”春香谦恭拘了礼,听罢穆容的话,这会儿却又为一毛生出自责……如何画着画着却忘了时间?
当下,三人便往街市上去吃东西。
入夜的香粉街,红男绿女,人山人海,比之白日的热闹更甚一筹。日间瞌睡的美人们,太阳一落山便好似轮回重生一般洗肤涂面,胭脂水粉儿、花衣绿裙儿,笑得比花娇、嗔得比水媚,赚得是色-鬼们的银子,自是要将最妖娆的一面展露出来,只怕稍微一个怠慢了便又要寂寞空守一夜春闺。
穆容牵着一毛一路翩翩然走过去,他一身风尘仆仆、清风飘逸,少不得被姑娘们各个拉拢,然而却不见他丝毫顿步。一点儿也不像潘冬月那个恶俗的女人,便是一毛这厢还哭得眼睛似桃儿,但凡有一个男人过来将她扯上一扯,她便能将孩子一扔,自腰身袅袅寻了她的欢乐去。
春香两手环书默默随在身后,心里头便想,若是那女人从此没有了,只剩下他们三人相依倒是也很不错。
其实春香也不知道以穆容先生这样一个清傲的角色,到底如何非要与潘冬月那样的女人扯上关系。
他是在潘一毛快三岁的时候出现的,那时候潘冬月早已经从这条香粉街上的一等花魁舞姬堕落成了一个人尽可夫的二流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