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侄,我早上就发了电报给上海的顾先生,向他保证一定把你们安全送回去。你们在我这里躲一躲,我找找门路,想办法送你们走,最迟明天或者后天,你看可行?”傅文德全然不怕这么个被当局通缉的所谓“连环杀人犯”,反而对薛时和蔼可亲,一口一个贤侄叫得亲热。他是土匪出身的军阀,年轻时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啥都干过,如今这太平日子过得久了,皮痒,好不容易生出点事端,他可算是找了点事做,对薛时这么个坏家伙竟然生出点惺惺相惜的意思来,再加上薛时又是顾云鹤的准女婿,他对薛时尽心尽力,也正好报了当年逃亡英国时那姓顾的对他的恩惠。
薛时在傅文德的引领下走进了宅子阔大的客厅,刚在沙发上落座,就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叶弥生在傅宅楼上的客房里闷了一整天。
他已经失明了十多年,这十多年来,他都是靠听觉和触觉来感知世界的,幼时看到的种种事物,在记忆里早已模糊,他必须重新去试着适应这双眼睛。
他一圈一圈地在房间里走动,触摸各种东西,最后总算是习惯了复明后的眼睛,勉强做到了行动自如。
他站在窗口,看着一辆黑色汽车缓缓开进院门,心脏陡然剧烈跳动起来,想都没想就冲出了房间。
急匆匆奔下楼的时候,他还没办法很好地通过视觉来平衡身体以及规避障碍物,几次差点绊倒从楼梯上滚下去,但是他稳住了。最后,他索性闭了眼睛,像仍旧失明时那样,扶着木质的扶手,一步一步地走下楼。
沙发上坐着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背对着楼梯的方向,听到响动,那人转过脸来。
那一刻,叶弥生几乎喜极而泣。
他明明从来都没有见过时哥,可是他知道,那个人就是他的时哥,尽管他一脸倦容,额头眼角有些淤青,头发耷拉在额角,衣服也起了皱,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疲惫萎靡,可是那张脸,与他用手触摸到的、用心脏感觉到的、在梦里见到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那么英俊,那么温柔。
叶弥生心脏咚咚跳着犹如擂鼓,初次见面,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因为无论什么样的表情都无法表达他此时的情绪。他一步步走向薛时,很奇异的,整个人慢慢平静下来。
薛时震惊地看着叶弥生,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一脸愕然地看着他。直到他走到近前了,仰着脸看他,脸上笑微微的,他才猛地醒悟过来:叶弥生那双总是漆黑岑寂的眼睛,明显不一样了。
就好比冬眠的树木,一场春雨过后,它仍旧没有动静,可是人们就是能够感知到它苏醒过来了,很快便会爆发出蓬勃的绿意。
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活过来了,有了生命。
薛时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动了动喉结,颤声问道:“你……能看见了?”
叶弥生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两颗泪珠子滚落下去,然而他只是笑着,边流泪边笑,沉默着、长久地看着薛时,末了,伸出手抚着他脸上的瘀伤,心疼地问道:“怎么伤的?”
薛时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摇头道:“没事,我没事……”
薛时逃过警察的围追堵截,东躲西藏了一天一夜之后,只觉得疲惫欲死,在浴室草草洗了洗,便顶着一条毛巾走进傅宅的客房,一头栽倒在了床上,俯趴着闭上眼睛。
叶弥生跟了进来,坐在一旁,轻手轻脚替他按揉着肩背,将手术之后警察到医院盘问他的事说了出来。
薛时听完,忽然想起一事,睁开眼看着他,问道:“你是怎么找到傅先生这里的?”他记得当时顾云鹤叮嘱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来求助这位傅先生,因为这人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小人,毫无原则,两面三刀,能与人交好,也能随时把人出卖了。
叶弥生索性盘起腿,将他的一条腿扯到自己怀里,手上发力,一下一下地替他按摩着脚心,表情温柔,并不打算隐瞒他,道:“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偷听了你和顾先生的谈话。”
“噢,”薛时应了一声,又趴了回去,把脚从叶弥生怀里抽回,轻道:“你眼睛刚刚恢复,别忙活了,去休息吧。我也睡会儿,还有很多事要善后。等处理完了我就去接李先生,我们一起搭飞机回中国去。”
“我不累。”叶弥生看着他疲惫的表情,又将他的脚从薄被里拖了出来,揣进怀里,按着,揉着,这一次,薛时没有抽回,而是缓缓地闭上眼睛。
“时哥。”
“嗯,听着呢。”尽管身体再疲惫,他也还是睡不着,因为心中始终盘算着,到时候去接莱恩该怎么跟他解释。
“我这双眼睛是你给的,以后,我这个人、这条命都是你的。”
“说什么傻话!”薛时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看他,勉强笑了一下。
“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为了我去做那些事,你老实告诉我,在船上,你把小毫子接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就计划好了?”
薛时听到这里,总算听出了异样,猛地翻身坐起,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叶弥生,质问道:“连你也认为小毫子是我杀的?”
“不是你?那我的眼睛……”叶弥生微微变了脸色,双手收紧,紧紧捧着他的脚,仰着脸看他。
“我没有杀人。林长安之前带我去见过一个双腿被汽车碾断的年轻人,当时,他的状况很糟糕,可是他还活着,我就放弃了让他捐出眼球的打算。后来过了一个星期,在为了你的眼睛一筹莫展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死了,死于伤口感染和败血症,所以才有了你这双眼睛。”
“我不通英文,在警察局也说不清楚,那些警察殴打我、取笑我,又带我去停尸间看见小毫子的尸体,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去医院盘问,到时候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所以,我逃了出来,想去找林长安要求他为我作证,可是等我去他的住处时,却发现他被人谋杀,还有许多警察在那里,我被他们追了一整夜,好不容易才能遇上出来接应的傅先生,坐他的车去贫民窟找那个捐赠者的父母,可他们已经搬走了。一夜之间,所有对我有利的证人都不在了,这一切真是太巧合了,我现在怀疑,是有人在针对我,故意陷害我。”薛时狠狠地一拍床铺,烦躁地耙了耙头发。
叶弥生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