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意外事故 蓝淋 8610 字 3个月前

三年过去了。

上千日夜的时间终于洗涤和抚平了一切,生活在略微停滞过后,恢复了它日复一日的平顺流淌,仿佛什么波折也未有过。

巴厘岛上四季如春,刚下过一场雨,此刻太阳并未升高,晨光便笼了一层薄雾,轻盈的鸟鸣,温柔的水声,混着草香和晨曦的空气,令人有种懒洋洋的愉悦。

树底下的阴凉里,肖腾伴着一杯鲜榨果汁在看书,孩子们在不远处的沙滩上玩耍。假期的这第一天并没有安排什么活动,大家都很悠闲。

他在此沾染了一个坏习惯,就是浪费时间。

虽然这是忙碌一年之后,理所应当得到的年假。但如此的无所事事,于他来说也委实太堕落了。

更不妙的是,他近年来有那么点点享受这种无所事事了。

柳凝在他旁边的躺椅上摆了n个姿势,从各种角度自拍发朋友圈,而后问:“你真的不考虑续弦吗?”

肖腾道:“不用了。”

“为什么?你都单身这么多年了。”

“正是因为如此,再单下去又何妨。”

他人生中仅有过的两次动摇,都被证明是错误的。

在那之后,他失去了爱别人的能力了。

“哎唷,不要这样嘛,现在优质男人太少了,你这么单着好浪费资源。”

“不会有人真心喜欢我的。”

柳凝笑道:“你这也太妄自菲薄了吧。”

肖腾看了她一眼:“是真的。”

不只仰慕他的强大,不要因为他的强大而美化他的阴暗冷酷,而是连他那些软弱丑陋的地方也一起爱。这种人并不存在。

柳凝喝着鲜榨果汁,一声叹息:“哎,早知道你如此内心自卑这么楚楚可怜,当时我就可怜可怜你,把你收了好了。”

“……”

孩子都快生了,就别说这种话了好吗。

柳凝懒洋洋地躺着,享受着清风朝阳,还有肖隐帮她备好的水果,大肚婆的特权就是肖家上下五口都心甘情愿地为她所用。

柳凝前年也结婚了,以她那不着调的个性,倒是嫁了个相貌堂堂性情稳重的青年才俊。才俊唯一的缺点是处于事业上升期,实在太忙了,又口笨舌拙,对付孕期荷尔蒙失调的老婆毫无办法。

孕妇大吵大闹嫌家里憋闷,要去海岛散心,要吃到最新鲜的热带水果和生鲜,才俊正值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正巧肖腾一家(主要是小的那一群)也想出门度假,就把她捎上了。

其实肖腾一开始是想避嫌的,虽然他拖家带口的,即使带着柳凝,也绝对不会有孤男寡女的情况出现。但毕竟这是别人老婆啊。

岂料才俊虽然疼老婆爱吃醋,对他倒是十分放心安心,一副“你们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的”凛然态度。

都不知道柳凝在才俊面前究竟是怎么说他的。

不过这个度假阵容倒是其乐融融,肖家几个孩子跟柳凝关系都很好,尤其大女儿肖璞,两人相见恨晚,天天聊得有来有去,俨然已经进阶到闺蜜的关系。

这三年里,子女们都大了一些,到了懂事的年纪,当了多年单亲爸爸的肖腾也终于落了点清闲。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松懈,或者说有些地方略微松动了。

肖腾呼了一口气,继续看书。这片海滩都被各大别墅酒店划分殆尽,外人几乎不入,因而即使在这旺季,相较之下也很是清静。

在这幽静的时光里,无牵无挂,心如止水地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简直是种奢侈的平静。

然而这种平静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断了。

所谓的袭击,是指不知哪冒出来一个面团一样的小女娃娃,抱住他的大腿。

肖腾:“……”

“好七的!这个,好七的!”

肖腾猝不及防:“……”

那面团还试图顺着他的腿往上爬,指着他手中的书:“这系草莓,好七的!”

“……”肖腾尽量耐心地指着封面上那抹红色设计,解释道,“这个不是草莓。”

面团坚持道:“系草莓!”

“……”

面团看起来两岁出头的样子,肖腾徒有四个子女,然而最年幼的肖紫这么小的时候也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他现在全然忘记要如何对付这种年纪的生物。

柳凝说:“呀,谁家的妞妞啊,这么可爱!阿姨给你吃山竹好不好?”

小面团义正辞严地拒绝了:“黑黑的,脏脏的!”

“……”

最后小面团接受了一小块红瓤火龙果,因为这个“跟草莓一样”“红红的,漂酿”,然而她另一手还是巴着肖腾的大腿,令他如临大敌,不敢动弹。

肖腾正在不得脱身,有个少年跑过来,见状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家思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少年长得十分俊美,加之笑容可掬,观之可亲,一下子就能让人生出好感。

腾面无表情道:“没事。”

他倒是看这少年不过堪堪二十的年纪,带着这么大的孩子,感觉有些奇怪,又有些警惕,于是问:“这是你家的孩子?”

“是我姐的。”

肖腾仔细打量了一下,小面团的五官里的确是有他的影子。外甥多似舅,身份应该没什么问题。

于是肖腾冲他点一点头,把小面团抱起来交还给他。

少年接过面团,回头看一看,冲着远处叫了声:“姐夫。”

一个年轻男人朝他们走过来。

男人的脸背着光的缘故,一时间里看得不是那么清楚,肖腾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他不由自主地就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

他本来觉得都已经过去了。分离的时间,都已经比他们来往的时间更长了,还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早就全忘记了。

然而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就跟被拔了栓塞,打开阀门一般,过去的所有都以不及遏制之势,翻江倒海,奔涌而出。

他脑中第一次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回过神来的时候,青年已经站在他面前,冲着他温和地微笑道:“这么巧。”

肖腾点点头:“是啊。”

而后便是沉默。

时间太长了,足以让他们忘却了曾有过的那些深刻的情绪。

恨也好,怨也好,过去种种已成云烟,而今面面相觑,残留的只有轻微的尴尬。

肖腾开口道:“所以,这位便是令爱了。”

“令爱”还在投入地吃得一脸糊糊。

容六笑道:“是啊。”

面团扬着小脸,期待地嚷嚷:“爸爸抱,爸爸抱。”顺手把果泥酱汁擦在他雪白的裤子上,容六把她抱起来,衣服已经惨不忍睹地毁了。

男人自己带孩子,都免不了一身的狼狈。

他的孩子们都已经成人了,他现在大可以用过来人的同情眼光看着容六。

然而肖腾其实并无暇去想这么多。

他只能全心全意想着,面前这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粘着他,对他饶有趣味的容六。纵然还是一样的躯壳,内里也已经是不同的灵魂了。所以他不必想太多,什么念头也不要有。

容六怀里的那个小面团,那是容六和谭瑶的爱情结晶,就像他当年和童姝那样,至少,也是欢爱结晶吧。

男女生孩子是怎样一回事,他当然知道,也再合理正常不过,然而一想起,就犹如当头重击。

容六的那份和他完全无关的幸福和圆满。容六对待另外一个人的那种热情,那种亲密。对他来说还是太残酷了。

肖腾表情木然。无人知道他这一刻如坠冰窟,透体冰冷,又如从内里被毒蛇撕咬一般,全身都是冰冷的痛感。

他不由自主地,定定看着容思。容思扎着两个柔软的小辫子,大眼汪汪,粉雕玉琢的肉包儿一般,人畜无害。

他却隐隐生出一种道不明的,也不该有的恨意。

他突然想起刘罡当年看他的眼神,蓦然心头一惊,忙将心念一转,定定神,看向刚才那少年:“所以这位是……”

少年挺大方:“我叫谭密。”

容六笑着补充道:“他是谭瑶的弟弟。”

“哦……”

柳凝也摘下太阳眼镜:“这是容家少爷吧,好久不见了啊!”

容六见了她,像是愣了一愣,而后笑道:“柳小姐。”

柳凝虽然五个多月了,身姿还是曼妙,又长得一副娇俏的少女模样,从背后完全看不出是个孕妇,若不是因为夏裙单薄,从正面其实也看不出来。

“这是你女儿吗?”柳凝颇讶异,“我还以为你……哎,你什么时候当的爹啊,连女儿都这么大啦?”

容六笑了一笑。

正在沙滩上玩耍的几个孩子们留意到这边的动静,便停下来观望。见了容六,众人意外之余,似乎又有些迟疑和尴尬,一时无人上前,鸦雀无声。

两边都默然了。

柳凝开口去逗容思:“小乖乖,阿姨带你去那边跟哥哥姐姐玩好不好?”

容思点着小脑袋:“好好好。”

待她抱起容思,谭密也跟着走远了,容六看向他,笑道:“恭喜啊。”

“???”

“几个月了?”

肖腾会过意来,容六误会了。

但他一时之间,不知为何,也并不想解释。

大概他不想容六知道自己依旧是孤身一人,或者说,在他离开他之后,他孤独至今。

“五个半月了。”

容六笑道:“状态维持得很好啊,看来挺幸福的。”

“嗯。”有那样一个把她宠上天去的二十四孝老公,她能不幸福嘛。

“什么时候结的婚?”

“前年春天。”

容六又礼貌地说了一声恭喜。

容思正值好玩的年纪,长得又冰雪可爱,毫无悬

念地大受欢迎,肖隐尤其喜欢她,抱着不撒手,谭密又和他们年纪相仿,几个年轻人很快便玩到一起去了。

剩下两位父亲,在不远的地方坐着,平静地聊着天,对着话,好像过去那些什么也没发生过。

肖腾问:“就你们两个人带孩子来玩吗?”

容六苦笑道:“倒不是。”

肖腾“哦”了一声。也对,容六的夫人也一起来才是正常,只是刚才没见着而已。

过了一晌,见得有个女人朝他们走来,容六也瞧见了,笑道:“可算来了。”

肖腾一口果汁憋着没喷出来。

他记得谭瑶的模样,自然是高挑纤细,明艳不可方物。现在走过来这位,眼看着足有四十岁,腰圆膀阔,五官什么就不说了。就算产后身材走样,也没这么夸张的吧?

容六说:“是我带来的保姆,帮忙照顾容思的。”

肖腾镇定下来:“哦……”

保姆赶过来,连连道歉:“对不住,容少爷,我刚没看好小小姐……”

容六道:“以后小心点,你去陪她吧。”

肖腾不喜八卦,但这看起来着实有点奇怪,因此他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尊夫人呢?”

容六笑笑:“她不来。”

“有事忙?”

“她去参加一个艾滋病学术会议。”

肖腾觉得这不太妥,当年他也是这样,童姝带孩子们出门游玩,他自顾自埋首于工作。然后嘛,然后他们就离婚了。

然而他也不好多言,只能说:“哦。你度假时间自由,不妨多多配合她的行程。”

安静了一阵,容六说:“你不知道吗,我们离婚了。”

“咳咳咳……”肖腾憋了半天的一口果汁终究没能忍得住,呛进他气管里。

容六忙帮他拍背顺气。肖腾不想在人前失态,无奈气管深受刺激,呛咳不止,直至满面通红。

容六递来手绢,他略微狼狈地接过擦了一擦,就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起表情,皱眉道:“怎么回事?”

容六笑道:“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就是她先提的离婚。不想跟我过了呗。”

肖腾“唔”了一声,表示礼节性的同情。

他心底莫名地悄悄升腾起了一股轻微的,类似于愉快的情绪,姑且称之为幸灾乐祸吧。

“那你,呃,令尊令堂,没有帮着挽留吗……”

“我爸妈一贯很开明的,对于我们这一辈的感情生活,不论分合,他们都不会插手,”容六道,“毕竟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