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这小孩不仅可怜 还有点傻

五年前那个夏天,程瑾到公司的第三天。舞蹈课课间,他捡起毛巾盖在汗湿的脸上,简单粗暴地擦了一把,还是觉得黏黏腻腻很不舒服,于是转身去了走廊另一端人比较少的洗手间。他打开水龙头往胳膊上冲了一会儿,又捧了点凉水泼到脸上,总算消解掉一点暑气。

洗手间里还有一个人。程瑾抽了几张纸擦干脸上的水痕,皱眉听着最里面隔间传出来的干呕声。公司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练习生期间抽烟喝酒要尽可能节制”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第一自然是怕毁嗓子,第二是万一出些不良事迹以后出道了难免落人口实。

竟然有人不怕死的在大白天酗酒,还吐到公司里来了,真不知道是神经粗还是胆子大。程瑾把面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不太想管这档子闲事。可是那声音听着实在有点可怜,程瑾几步走到门口,脚下顿了顿,还是折了回来。

隔间的门开着一道小缝,可以看到一个穿白色t恤的背影伏在那儿,瘦瘦的一小片。没有闻到预料中的酒气,程瑾楞了一下,所以是身体不舒服吗?他伸手小心地敲了敲门板:“你没事吧?”里面的男孩子像受惊的兔子般抽了一下,转过半张脸,眼睛也红得像兔子。程瑾被他这一眼看得发怔,——他不是没见过男生哭,篮球队张三训练中受伤摔骨折的时候哭过,街舞社团的社长李四拿全国冠军的时候哭过,舍友王二麻子期末考试作弊被抓包的时候哭过。

可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哭到吐,怎么会有男孩子这么能哭呢。

就在他发愣这一会儿,里面已经猛地用力关上了门,程瑾眼疾手快地握住了把手。两个人角力了一会儿,里面先了松手,程瑾试探着吱嘎一声把门推开。穿白t恤的男孩子贴着隔板站在里面,微微低着头,脸上爬满泪痕。程瑾莫名就觉得有点揪心,他又问了一遍:“你没事吧?”男孩已经不在哭了,但是红红的眼睛里还兜着水。他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推了一下程瑾,意思是挡着他出去了。

程瑾没有完全让开,只半侧过身子,男孩也不说话,从他边上挤了出去。洗手间里又响起哗哗的水声。白t恤男孩俯身凑近水池,一大捧一大捧地往脸上撩水,把刘海和领口都打湿了。程瑾靠在墙上看着,多嘴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因为被老师批了?”男孩又摇头,像被淋湿后的小狗,一转脑袋甩了一地水。程瑾擦掉脸上溅上的一滴:“那是因为跟不上?”男孩不说话了,扯了几张纸照着脸一通乱搓。程瑾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多管闲事贱得慌,但还是忍不住跟他搭话:“我跳舞还好,唱歌就挺一般的,声乐课的时候就觉得好难……”

男孩的眼睑上粘着一小片纸巾的碎屑,程瑾想都没想就伸手过去。两个人都顿了一下,然后男孩顺从的闭上了眼睛,——连眼睑都哭得透红。程瑾麻利地帮他把纸屑摘了,指尖还留着碰在那一小片肌理上奇妙的触感,他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你在哪个班啊?”男孩抿了抿嘴:“退了。”程瑾瞬间哑火了。

这家公司很不好进,虽然也有一些练习生因为压力大受不了而退出的,但就看他哭成这样也不像是自愿离开的。那就是被公司退了?这里面的原因程瑾就不好细问了,问多了容易戳人痛处,也实在是怕再把人眼泪给勾出来。他捡了几句宽慰人心的鸡汤灌过去,什么人要往前看啊不要沉湎在过去啊,什么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啦,什么假如生活欺骗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这话酸得他自己都说不下去,对方倒像是凝神听进去了,还点了点头真诚地跟他说:“谢谢你。”程瑾觉得这小孩不仅可怜,还有点傻。

程瑾跟在男孩后面,走出了洗手间,又目送着他走去坐电梯。程瑾看他等电梯的时候抬起手揉眼睛,心说不会又哭了吧,这是有多委屈呀,有机会得找人问问怎么回事。

直到白t恤进了电梯,门合上了,程瑾才回去上课,迟到了二十分钟。他脸长得好,老师第一节课就深深记住他了,但是批评起来完全不讲情面:“才第三天就敢迟到了?这离出道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就这么膨胀我还是第一次见。”程瑾被罚对着墙倒立,老师的原话是“等大家今天跳不动了你就可以下来了”。这时间限制就很过分了,他们这批练习生都刚进来没多久,又有着一股横冲直撞的狠劲,又想抓紧机会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刷好感,硬是个个日天日地挥汗如雨地跳到了下课。程瑾浑身的血都往脑子里涌,一开始还在脑子里骂脏话,后来骂不动了,闭上眼睛想起刚刚那个白t恤男孩子在他指尖下震颤的眼睑,薄薄的粉红色,模糊地透着血管……

后来程瑾有意无意地找人打听过,得到的回答都是:最近没有被公司辞退的练习生,自己走的倒是有几个,你问的是哪一个呢?程瑾想了想,比划着说:“长得很好看,眼睛挺大,差不多这么高?”那些人就笑了,反问他:这里哪个男孩子不好看呢?程瑾也笑了,觉得自己有点魔怔。

直到半年多前,谢云旗轰轰烈烈地上了一次微博热搜。程瑾无意中点进去,虽然时隔四年多,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张脸。照片拍的并不是特别清楚,但是看得出对方长了几两肉,身形已经从少年抽

条成大人。程瑾划上去看了看谢云旗后面并排着的那个名字,原来他叫王宇睿。

今天听王宇睿把往事通通倒出来,程瑾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哭得那么凶。不是被老师批、跟不上上课进度、被公司辞退这种程度的,是捧着一整颗热乎乎的心送出去,对方非但不要,还恨恨地往上面踩了好几脚。

刚刚说着说着手机没电了,程瑾也不知道自己那话讲到哪儿断线的。雪地里安静的吓人,没有王宇睿的声音,他倦倦地有点睁不开眼睛,脑子里开始漫无边际东一个念头西一个念头。一时想着五年前那天王宇睿该多伤心啊,如果那时候我知道原因一定要对他更好一点,特别好特别好才行;一时想着自己那时候灌的鸡汤倒是歪打正着,还真安慰到了点上;一时想着当时怎么没厚一厚脸皮和王宇睿勾搭上呢,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一时想着唉刚刚电话就这么断了,王宇睿肯定又急得在那头飙脏话了……

浑浑噩噩中终于听到了嘈杂的人声,程瑾绷着的弦松了:再不来真要成一条冰棍了,冻在雪地里铲都铲不下来那种……

那头王宇睿突然被断了电话,马上拨了回去,结果听筒里传来机械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看来是没电了。王宇睿又拨给谢云旗,谢云旗告诉他工作人员快到了,晚一点和他联系。

王宇睿等啊等啊,又过了十分钟,终于听到谢云旗说:“找到了。”王宇睿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着陆,赶紧追问:“他怎么样?”谢云旗回他:“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事儿的。带了专业医务人员过去的,我先不跟你说了,这边有点忙,都弄好了我回话给你。”王宇睿连声应了,因为自己除了坐这儿等着什么都做不了而有点焦灼。

他又干瞪手机等着,又过了大概四十分钟,手机响了一下。王宇睿几乎随着这一声小小的提示音从床上跳起来,他点开新的那条短信。只有三个字:没事了。发件人是程瑾。

后来再晚一点谢云旗给他回电话。事情过去了谢云旗就恢复了本性,讲话又开始肆无忌惮不着边际:“小马,就是我们新来的那个助理,他不是也一起出去找了嘛。说我们队长那时候真是快冻成冰雕了,睫毛上都要结霜了,还把手机捧在手上虔诚地供养。他一回来就找充电器,靠在床上木乃伊一样僵着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给你戳短信呢。”

王宇睿听着又是酸又是甜,想来想去还是不太放心:“方不方便我过去一趟啊?”谢云旗宽慰他:“真不用,感冒发烧反正逃不掉,其他没什么大问题,已经卷着被子睡了。我们三个还是按原计划明天飞,他后天再回去。你就再等两天吧,别得相思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