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正厅后,众人饮茶叙旧。其间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有所不同:明老爷坐于正座上被黄鹂般一刻不停地讲述着一行奇闻逸事的吴兰小姐直逗地开心不已时时放出大笑;傅七夕当然也是最开心的其中一个,不过比起奇闻来说每每令他更加开怀的似乎倒是吴兰小姐的有趣情态;而与其同坐的妹妹傅嘉溱却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即使说到她时她都似乎是在听着与她无关的事一样;倒是明总管还是明总管的样子,不过他必须回应吴兰小姐时有的突发疑问——妙允不知何时前去搁置那些礼物了,而明如许也早就不见人影,相比之下,满厅之上只有许心湖一副“人在厅中,心在厅外”的模样了。
“说起那两个塞外人啊,就不能不说他们背后的大包袱了……”“女侠”摆出架势道,“里面就像放了个人似的。”
傅七夕可不信:“估计没人会这么想吧。”于是他转头向明老爷求证,明老爷无奈地点点头,然后补充道,“不过边塞客栈,人流难免繁杂。”
“这么说的话,好妹妹你该不会向他们问打开包袱一探究竟了吧?”傅七夕道。
“那是当然。”果然是被他说中了,“本小姐好言请他打开一看,他们却说什么也不肯,真是越看越可疑!”——会答应才奇怪吧,许心湖这么想。
“于是在大小姐你的‘侠义之心’驱使下,‘又’免不了一场激战吧?”傅七夕对于刚才那一场好戏可是还没有忘记呢。
“打抱不平是应该的。”说着,吴兰小姐开始旋身一边比试一边讲解,忽而顿停一下,将目光投向一直立在旁边看着她比试那些招式的明总管,问道,“这招是什么,镜少爷?”
“寒鹪派的‘冰猿行索’。”明总管回道。
“明总管好生厉害,看一眼便知道是何门派的招式。”傅七夕一副完全看不懂的样子。
“傅少爷过奖了,只是拜师学艺之时常游历各处,所得一二罢了。”
“咦?那不是纵剑江湖潇洒诗酒吗?明总管又是怎么抛弃如此洒脱的生活甘愿留在明府里做总管呢?莫非,明总管也是爱财君子?啊,我明白,我明白。”傅七夕自问自答。
——明总管无论怎么看都不是那样的人。许心湖也顿时心生好奇,回想起来,的确每次无论如何逼问他为何对那样的人死心塌地时,他都没有说过什么;无论他的少爷如何对待他,他都只知维护和从命。不免心生好奇,许心湖于是也有些期待地看向他,等着他的答案。
但明总管只是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否认地说了两个字:“惭愧。”
“喂喂,不许冤枉镜少爷,”吴兰小姐维护道,“你再胡说,别怪本小姐不客气。”
“知道了知道了,”傅七夕可不想挑战她,便只得示弱着懒洋洋地比着那些江湖中人抱拳的手势道,“女侠饶命啊…”表情却极度懒散。
“唉?万世还没有讲完吧?还是接着听下去吧。”明老爷一副很想继续听下去的样子道。
“没错,接下来才是精彩的,那塞外人非常强壮,一只手便举起手边桌子向这边掷来……”
“不用说,一定是你身手敏捷所以闪躲过去。”傅七夕猜也猜到了。
“这是当然。”万世肯定道。
看似刚才的事已经被两人淡忘掉了,明老爷终于松了口气,他的插话还真是有效,于是将目光投向明总管,发现明总管也在看着自己,便微笑着像是在说“还好没事”一样。明总管微微颔首表示感谢,而后两人有将目光的焦点又投转回到正在比划招式的万世身上。——只是两人并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人看到了这一幕……许心湖接收到的直觉信息是:“古、古、怪、怪。”
轻黄俏衫轻巧一转便转到了许心湖身边,向着几人道:“就像这样,他们怎么能伤得了本小姐分毫。”
许心湖此时也不得不侧头看着身边的黄衫少女,她依旧兴致高昂地说道:“就在这时他们两人背着包袱向门外走去,怎么可以让他们逃脱?当然是追上去用剑划开包袱了——”
“里面到是些什么?”傅七夕疑问。
“从包袱里落下来的竟然是一条一条的深山毒蛇!”万世想起来都紧张。
“不会吧?”傅七夕不太想相信。
“万世,你太夸张了,”明老爷不得不插了话进来,“人家后来不是解释过了那些都是刚从老山里三日三夜获猎的贵重药蛇吗,到是因为包袱都破了,才把满店的客人吓得都跑掉,人家又不得不又花了半天功夫在店里捉蛇。”
“老头子!为什么要说出来……”转头看看没什么反应的明总管,万世又非常不满地看着明老爷,像受了委屈一样小声道着,“本来不是想讲给你们听的……”
“啊,啊,没关系,我明白,”傅七夕故意笑得很厚道,“吴兰女侠行侠仗义的气节我们都了解了,而且你躲避的英姿,非常好!”
“这是当然,你这‘文不得武不得’是学不来的,”一双大眼精灵一闪,似是很中意他的称赞,于是又一个旋身平地旋转划开来——衣襟所带
,许心湖还没有看清楚,就见万世身形近了自己,只听“啪”一声,同时“少奶奶当心——”一声,同时许心湖顿觉衣衫灼热——
“啊!”许心湖终于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立刻起身拿出细绢拍打,同时另外一双纤手也在自己身上扑着,一面俏皮地露出不好意思的抱歉笑容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
“儿媳妇你不要紧吧?有没有被烫到?”明老爷也关切走上前问道。
“没事,我回去换件衣服便好,你们不必担心。”许心湖微笑示意自己没事,于是在一旁侍女的陪同下告辞回去了。
虽然没有及时出手相救,但是听到少奶奶自己说没事,明总管也安心下来。傅七夕却只是和傅小姐一样自始至终看着,并未说任何话——不同的是明总管是始终在关注着许心湖那一面,而傅小姐却整个都是漠不关心的神态。
“好大意啊……”一边匆匆步回房间,许心湖一边看着自己微显暗色的前衫想到。但是她并没有打算责怪那位过分有兴致的小姐,因为当她回厅时与她道歉了她讲错她姓名之后,她回报以她的是非常可爱的笑容和一样俏皮的莺语:“没有关系啊,因为我很喜欢心湖。”——说到底,许心湖在家时也算阅历过不少富家千金,这位北方的姑娘虽然特别了点任性了点,但是很是爽朗可爱,比起那些与她交往频繁但总是说着不着边际的别人家里的事的千金来讲,她真的更加喜欢这位冒失又喜欢说大话的小姐……
只是又一件事她并不知道:
看着她走远后,那双精灵俏丽的大眼里露出了狡黠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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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心湖回到自己房门前时,就发现妙允一个人坐在院中正在煎药;虽说看样子是在煎药,但无论怎么看过去都只能看到一个轻扇着蒲扇坐在那里有些发呆的少女。
神思不在的妙允连少奶奶走到身边都没有注意到:“妙允,你在这里做什么?”
“啊,少奶奶,”妙允这才回过神来,立刻起来作安道,“妙允在煎药。”
“煎药?是谁病了?”许心湖问道。
“是给少爷的安神药。”妙允道。
“安神?”她没听错吧,那刚才还精神熠熠在那里和傅七夕看好戏的人是谁啊?
“是啊,少奶奶,”妙允却不免有些担心,就像刚才那样有些发呆地回忆着道,“少爷一个时辰前经过这里吩咐妙允煎些安神药,少爷说这段日子多谢少奶奶亲自送膳,不过少爷说因为从今日起少奶奶便不再为少爷送膳了,少爷不知吃不吃得惯今后侍女送的膳,怀念之余,需要安神。”
“这个人!”许心湖对这些话的理解可是和妙允完全相反,在她理解来说这一句话的翻译应该是——“赌约结束了,婚约还没结束。”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煎?”许心湖更不明白。
“少爷并未说明原因。”妙允想了想,疑惑着补充道,“不过少爷命人留下药时说,少奶奶回来时药应该就能煎好了。”
“简直是——”许心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她的表情已经说明她简直要被气死了——在院中的两个侍女自然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明白:那就是说这药还是要她去送的意思……
“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他那么深的事?阴魂不散!”许心湖小声怨念完毕,气乎乎地转身走进房里。
“少奶奶为何这么急?”妙允不解。
“——换衣服!”许心湖的声音里怀着老大不满,“——送‘安神’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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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白衫,轻摆飘然,许心湖站在明如许书房外,此刻没有半点畏惧:“如果依旧为难我,我倒要理论理论看他颜面何存。”
鼓励了一下自己,许心湖端着盛放一个精致碧玉碗推门进入书房。想都不用想,此刻明如许一定还是和往常一样坐在他的书桌前翻看那些又长又厚的欠债帐本,许心湖连说第一句话的语气和态度都决定好了,缓步步入内堂直转到那一张又大又宽阔的书桌前面,开口便打算严辞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她没有说出来便停下了:书桌前根本没有半个人。
许心湖忽然感到有些莫名,端盘的双袖慢慢平置在桌面后,有些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好:“怎么不在这里?”——好奇怪……不过她随即又安心不少,这样一来她不是正可以安然而退么?
想到这里,许心湖自己都觉得这个决定无比正确,于是转身打算就这样离去——就在转身之际,一个青色的修长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她本是不想看,但是眼睛却不听话地将目光都停留在那个临窗而立衣襟微摆的身影上……
那个穿着青色衣衫的人,在离她十数步远的长窗前就那么立着,既没有表情,更无法从眼神里看出有什么心理活动,只是那么站在那里,任微风将额前几缕头发吹来吹去……
明如许没有
转过头,但却缓缓开口用他一贯的表达方式说起了话:“娘子来了便好。”
“啊……”许心湖被他这句话惊了一下,立刻收回目光:这次并不是因为怕他又有什么阴谋,而是在他说话的时候她才猛然惊讶着想起自己又一次不自觉地在看着他!这一时间,她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心里想的所有台词全部都被打乱了,稍稍平静后,她总算收回少许神志,“这副药,是什么意思?”
“不这么做,”明如许缓缓转过身,溜溜达达走了过来,“娘子还会来么?”
“当然不会。……莫非你要毁约?”千万不要!
“当然也不会。”明如许学着她的口气回道。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谈的?”许心湖只要一面对他,整个人都忐忑起来,即使他这样承诺着“互不相干”,她也一样感觉到与他接触时那下意识的危险……
明如许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走向她,她却本能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想着:这家伙在想什么……可是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半点端倪……
他又往前缓上两步距离她更近了——她却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心下不免更加害怕起来,向后退了一大步,却终于撞到了柱子上,而他也来到了面前。虽然两人始终四目相对,但却对不出什么浪漫——因为一个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表情,另一个则是一副不知所措的畏惧。
彼此只有两步之遥,许心湖声音有些颤抖着非常勉强地“威吓”着他:“你如果敢靠近……我会……杀了你……”——话音落到最后时,气势已经全无。
其实她说的这么勉强,明如许想要不笑也难,偏偏他笑得还那么好看,这却令许心湖更加茫然——低低垂首,明如许看了看面前的书桌上的药碗轻轻笑道:“好浓的一副药。”
明如许又看向满面迷茫的她,简单地说着:“熬得太久了。”
在他说话时,许心湖终于得到机会离他远了一些。
“万世和娘子相处得好么?”他笑问道。
“当然好,我们很投契呢,”许心湖不服气道,“不劳你担心。”虽然这样抵抗着他,她却心里仍然茫然:为什么突然提起万世呢?……
“是么,”明如许道,“她也不喝熬久的药,说过了么?”
“万世好得很,不需要喝什么药,你更不必费心了。”许心湖一刻不想多呆,便道:“——只是不要忘了赌约,从此互不相干。”
在说完这一句提醒的话第二遍的时候,她忽然有些害怕——于是用非常小心的试探式的目光看着他,生怕他平静地微笑说出一句:“可惜这趟请娘子来便是告诉你,我反悔了。”……如果他当真出尔反尔,她便没有理由再忍耐下去了:今后千万种悲惨遭遇还将继续么?她心意已决,只有当一回不孝女了!
……
“我记下了。”他平静地微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许心湖听到这句话时不由心中一震……没有缘由的,她面对着他已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为了掩饰这些,她故作满意状,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便步出书房了。
步出书房后,许心湖忽然觉得有什么与以往从这个恶魔的书房出来后深感全然不同的地方——细想之下,许心湖心下终于明朗,不免自言自语道:“今天居然是全身而退的。”
——从此都是如此,从此都互不相干。
只要想到这里,许心湖便开心不已……
“靠近就会杀了我么?”书房中的明如许可是对这句话非常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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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云朗日之下,身处碧潭悠风之畔,虽是面对同一片水色天成的如此美丽院中池边景色,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却彼此是一副完全不相同的感受:站里在池侧的人身心如全然沉浸在这一幕水光流影之中,和着微风煦日,不免令他想起某日和某一位纱衣女子似是在那绿野环围的湖边轻展衣摆将石子抛出在湖面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情景……
而另外一个黄衫娇小的人儿,却是坐在池边石桌前双手托腮一副“这样的景色看不下去了”的模样,也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唉~”一声叹息。
明总管闻得叹息声,将目光从水波之中转回到身边不远坐在石桌前的俏丽黄衫人儿身上,问道:“小姐为何叹气?”
“好无聊啊。”万世果然忍受不了,虽然是她提议来院中赏景,“有什么好玩的呢?”
明总管想了想,然后低身拾起池畔一块小石子,起身举到她面前道:“小姐不妨试试打水漂的游戏。”
“那是什么?”万世完全不明白,边接过石子边满面疑惑道,“这石子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