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人提着灯,嘉敏在晃荡的灯影里走出去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大乱前她最后一次见到昭诩。就如同昭诩没有想到昭询登基会耗去半个月的时间。大多数时候半个月只是一弹指,却足够发生太多的事。
清秋阁外,明月揉了揉眼睛,她好像看到嘉敏了:“三——”冲口只叫了一个字。
“明月,怎么了?”阳平公主问。
“没什么。”该是眼花了,她想。隔得远,灯光簇簇,看花了也是有的。那分明是个宫人的背影。
要是三姐姐在宫里就好了,她想。其实她和嘉敏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太多,但是她对南平王府上下几位都深具好感。当初她和哥哥进宫贺寿,就是搭了南平王府的车,也因此才被太后看到,才有哥哥的前程。
这几日宫里惶惶,让她想起前年太后生辰时候。
不对,是大前年,正光四年。那次皇帝哥哥和太后置气,闹出好大风波……是先帝了,她下意识提醒自己。
皇帝死得突然,皇帝死得蹊跷这种话外头或许有,宫里是没人敢提的。
所有的疑惑与惊恐都老老实实藏在舌头底下,咽进喉咙里,最后湮没于腹中。不能出口,却默默然破土发芽,疯狂滋长——各种止不住的念头在空气里,在水里,无处不在,就是不响。不敢响。
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偷偷出来晾一晾:皇帝死得不明不白,太后为什么不追究?太后不但不追究,相反像是很害怕。昭阳殿里有些捕风捉影的事,让人确信太后是在害怕——她为什么……害怕?
她害怕……什么。没有人敢说。甚至没有人敢想。一想到有那种可能,整个人都在战栗。阳平和永泰两位公主心思单纯,想得也少,明月不一样,明月却是在宗庙里长大。即便是如此,她也不敢相信。
她没有见过母亲,母亲生下她就自尽了。她觉得如果有的话,大约是像南平王妃对六姐姐那样,也有责备的时候,但即便是责备,也透出亲昵。她因此亲近嘉敏——因为她和她一样,没有母亲。
南平王妃是嘉言的母亲。
哥哥说母亲生得极美,她相信那是真的。但是对一个孩子来说,美貌并不是一个母亲必备的特征。母亲应该是温柔的,至少温和。最重要的是,她总在哪里,永远不会消失——无论孩子多么淘气。
太后杀了皇帝。
让人惊恐的也许是,并不是每个母亲,都会好好做一个母亲。就好比,她的母亲并不觉得她和哥哥值得她留恋。当然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她只是知道自己必须死,而她的孩子,自有宗室会照料。
也许是。明月默默地想。阳平和永泰这两日都沉浸在悲痛中。先帝对她们说不上特别好,他的世界太大,她们的世界太小。总归还是兄妹。父亲过世时候她们还太小不记事。如今哥哥又过世了。
当然她们并没有太多担忧。后宫的当家人太后对她们一向不错。
担忧的就只有明月。明月知道宫里出了变故,因为南平王世子忽然消失了,而她的哥哥重新执掌了羽林卫。
变天了。
那也许是一个飞黄腾达的契机,但也许——
明月打了个寒战。她觉得眼下的生活已经很好,她害怕改变。她有时候会梦见自己回到宗庙里,头发一直长一直长。然后她猛地回头,看见一地零落的白骨——她不知道那是母亲,还是她和哥哥。
头发在枯骨上生长,就仿佛枯木上杂草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