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宗是百战之将,照理便泰山崩玉眼前也不会变色。但是这时候他坐在座上,捏着酒杯的手在抖。
出现得太巧。
兴许是伪造,横竖谁也没有拿到那张白绫。
血淋淋的字。
隔了这么远,谁能给看清楚。
他心里反复着这些念头,像七八只葫芦在水上,按下这头,那头又冒了出来。他这帐下昭诩的亲兵不少,昭诩回洛阳时候亲手交到他手上,他还记得他当时的笑容:“都是好儿郎,表哥莫要亏待了他们。”
他当时一口应道:“阿诩说的什么话,他们是你的人,待你回来,自然还归你帐下。”
那时候他们在西山上,看红日遥遥落下,意气风发——谁料他一去不复返。绍宗比昭诩大七八岁,很小就跟了南平王,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洛阳和平城,莫说嘉敏、嘉言,就是王妃都拜见得不多,但是和昭诩,几乎就和亲兄弟一样。
南平王父子死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也是用了全部的力气才稳得住,才镇得住。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这个时候,他全部的力气都用在这上面——用在镇住这些骄兵悍将,保住云朔不乱上面。
一直到这时候。
外头纷纷攘攘地喊“世子”、“世子殿下”,他才忽然惊觉,他甚至没有时间来哀悼一下,这个被他当做弟弟的年轻人。英年早逝,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是他还那么年轻。他死得……得有多不甘心啊。
所以他最后给他一个“仇”字。
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留给他一个血写的“仇”字。
如果是真的话。
他都不等他出征,不等他去见他最后一面。绍宗忽然惶恐起来,也许他其实是怨他的吧,怨他不给他们父子报仇。他父子这样信任他,把所有的人马都交给他,让他节制一方,他却不能为他们报仇。
所以在他要杀周城——这个矢志报仇的小子——的时候,他的魂灵从幽冥之地回来,回来告诉他,要以血还血,给他报仇。
绍宗几乎是苦笑着看自己的手。他这一生,原不过想安安稳稳阵前杀敌,挣个封妻荫子。他自知不是经天纬地之才,也没有天高地厚的野心,他唯一会的,唯一擅长的,不过是打仗,安安稳稳地打仗。
报仇太难了,是与朝廷为敌,做乱臣贼子,乃至于落草为寇——那不是他的人生目标。他有过那样一些为天下而战的祖先,他们的勇武与梦想,耗尽族中精血,到他,已经只想安安稳稳做个人臣。
何况也许是假的呢,即便是——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出现。军营自古煞地。隔得又远,军中能有几个识字郎,能认出昭诩的笔迹。虽然他们都说是,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就是世子、绝对是世子!”
如果是真的呢,绍宗翻来覆去地想,也许是假的……直到周城被领进帐来。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绍宗犹豫了片刻,亲自上前去给他松了绑。
退回到座上,沉默良久。他倒是没有想过要问周城看到了什么,他嘴里的话,自然是会朝他有利的方向说。何况在场他自己的亲兵也足够多。一个两个可能眼花,几百上千人,焉有眼花之理。
人,是确确实实出现过了——无论真假。看周城这个表情,也不像是早就知道。当然并不排除他演戏。
索性什么都不问,只道:“周兄弟打算如何安抚这些六镇降户?”
周城也迟疑了片刻。在他看来,绍宗多少会问上一两句的人,他直接就跳了过去。不知道是信了呢,还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