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 沈嘉禾冻得四肢冰冷,裴懿倒出了一身大汗。
裴懿径自脱了衣裳, 用毛巾擦了擦汗,便钻进被窝里, 朝沈嘉禾招手:“快来, 我给你暖暖身子。”
沈嘉禾犹豫半晌, 低声道:“你不能做别的。”
裴懿笑道:“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没时间做别的。”
沈嘉禾没别的选择, 只好脱了外袍和鞋袜上床去。
裴懿直接将他搂进怀里,又伸手掖好被角。
他的怀抱暖得像火炉一样, 很快便将沈嘉禾身上的寒意驱散。
“跟我说说,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裴懿在他耳边柔声道。
沈嘉禾淡淡道:“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是四季辗转, 日夜循环。”
裴懿沉默片刻, 道:“一定吃了许多苦罢?”
的确吃了许多苦, 但沈嘉禾却并不觉得苦, 只要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他便是快乐的。他答道:“没有。”
裴懿搂紧他, 道:“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你吃一丁点苦。”
沈嘉禾笑了笑,道:“你先想想如何养活你自己罢。”
裴懿一手支起身子,一手挑起沈嘉禾的下巴,笑看着他道:“你当真以为为夫身无分文么?”
沈嘉禾一怔,裴懿忍不住低头在他眉心亲了一口, 笑道:“宝贝儿,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天真。”
沈嘉禾微微脸热,好在他背对着灯光,裴懿应当察觉不到。
裴懿径自笑道:“诈死之前,我让念念在宝丰钱庄存了一百万两银子,够咱们一家三口花上几辈子了。”
沈嘉禾不屑道:“这一百万两,可有一两是你自己赚的么?”
裴懿道:“虽不是我亲手赚的,但其中也有我的功劳。”
沈嘉禾道:“往后你便打算坐吃山空么?”
裴懿笑想了想,道:“我去墨客斋给你打下手好不好?”
沈嘉禾道:“有月娥姐帮我,不需要你。”
裴懿道:“那便将她辞了。”
沈嘉禾道:“不可能。”
裴懿笑道:“我有法子让她自己走。”
沈嘉禾皱眉道:“你想干嘛?”
裴懿道:“不告诉你。”
沈嘉禾道:“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做伤害她的事,我绝不会原谅你。”
裴懿重新躺好,凑过来蹭蹭沈嘉禾的鼻尖,道:“你放一百个心,我没那么傻。”
沈嘉禾推开他,垂着眼睛道:“你老实些。”
裴懿退开一点,道:“你便不关心我和念念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么?”
沈嘉禾没作声。
裴懿径自道:“自从知道你没死,我便一直在找你。刚开始那几年,我想你想得发疯,几乎要活不下去,我只好将全副心神都放到政事上,日夜忙碌,以此麻痹自己,没想到竟成了被人称颂的贤明太子。当思念成了习惯,便不再觉得那么难熬了。但每每午夜梦回时,对你的思念便像一把淬毒利刃,不停地在我心上戳刺,痛彻心扉。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偷偷哭了许多回。我偶尔也会觉得恨你,恨你如此狠心,一点儿消息都不肯给我送来。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教我寻到了你。但我不能把你带回皇宫,我知道你想自由自在地活着,我不能再次把你关进笼子里去,我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所以,我暗自筹谋,终于脱掉一身枷锁,成功从笼子里逃了出来,直奔你而来。从今往后,我陪着你,好好过日子,过好日子,谁都不能再将咱们分开,除了阎王爷。”
沈嘉禾沉默片刻,抬眼看着裴懿,道:“就这么将皇位拱手让人,还是设计你、利用你的人,你甘心么?”
裴懿轻抚着他的脸,笑道:“同你相比,皇位微不足道,魏衍想要,给他便是,我才不在乎。”
沈嘉禾道:“你不担心他将你赶尽杀绝么?”
“我了解魏衍,他是一个复杂的人,虽然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他也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我于他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和威胁,我相信他不会对我下手。”裴懿笑起来,道:“你担心我?”
沈嘉禾垂眸,道:“我担心你连累我和念念,还有村民们。”
裴懿低笑两声,道:“你什么都好,就这点不好,总是口是心非。我什么时候才能听你说句真话?”他忽然想起什么,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嘉禾,道:“我出征那日,你说你有一点喜欢我,可是真的?”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我忘了。”
裴懿略显失望,随即又振奋起来,道:“总有一天,我要你重新对我说出这句话。”
沈嘉禾没应声,打眼却瞧见裴懿挂在颈上的玉佩,他伸手拿起来托在掌心,凝眸一看,正是他赠予他的那块麒麟玉。
裴懿轻声道:“这些年我一直贴身戴着它,片刻不曾离身。”
沈嘉禾的心思早已飘到别处,默然半晌,才戚然道:“嘉泽…
…你可知道他的消息?”
裴懿道:“因为想着你或许会去投奔叶嘉泽,所以我在谵王府安插了眼线,监视了叶嘉泽九年,所以他的事我大略都知道。”
沈嘉禾的确想过去找叶嘉泽,但这太容易暴露了,所以便没去。
这些年,他没有半点叶嘉泽的消息,心中着实挂念的紧。
沈嘉禾道:“将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裴懿知他心切,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你走后,叶嘉泽给你寄了几封信,我不想让他知道你出事了,便仿着你的笔迹给他回了信,可不知怎的竟让他生了疑,直接跑到浔阳来找你。我不能告诉他真相,便说你死了,他无法接受,对我大打出手,这事传到我爹耳朵里,又生出许多事端,不过最后都被我摆平了。叶嘉泽被我爹逐出浔阳,并勒令永不能踏足穆国。待他回到北岚,我才写信告诉他,你并没有死,并说了其中原委。与其相信你死了,他自然更愿意相信你还活着。他开始同我一样,满世界寻你。我都寻不到你,他更寻不到,但他从未放弃,直到现在还在找你。”
沈嘉禾心痛难当,强忍着没有落泪。
裴懿心疼道:“等开了春,咱们一道去北岚看他,好不好?”
沈嘉禾点头,收拾好情绪,道:“他成亲了么?”
裴懿道:“没有。”
“为何?”沈嘉禾蹙眉道:“嘉泽今年已二十有四,早已过了适婚的年纪。”
裴懿不答反问:“你还记得叶嘉泽身边那个叫祝玉楼的侍从么?”
沈嘉禾隐约记得有那么个人,但面貌已模糊了。
不待他回答,裴懿便道:“叶嘉泽和祝玉楼同你我一样,是心心相印的恋人。”
沈嘉禾惊怔片刻,黯然道:“只要他觉得快活便好。”
裴懿微微笑道:“没想到你是个如此开明的兄长。”
沈嘉禾不理他的揶揄,也没有什么话再同他说,便道:“时辰不早了,睡罢。”
裴懿道:“在睡觉之前,你先告诉我明儿个打算怎么同别人介绍我,我也好知道该怎么配合你。”
沈嘉禾差点忘了这茬。
裴懿当年在白头村住过一阵,说不定有村民还记得他。
给他编排个什么身份合适呢?
裴懿在旁出主意:“就说我是你表哥,家道中落,来投奔你,如何?”
沈嘉禾想了想,觉得可行,便点了点头,道:“但你总不能再用本名了。”
裴懿道:“我的表字甚少有人知道,便用表字代替名字罢。”
沈嘉禾道:“也好。”
裴懿笑道:“宝贝儿,叫声‘表哥’来听听。”
沈嘉禾懒得理他,翻个身闭上眼。
裴懿一手从他颈下穿过,让他枕着自己的臂膀,一手搂着他的腰,握着他的手,低声笑道:“表哥会好好疼爱你的。”
因为昨夜忘了同邵原说今日要去镇上,所以沈嘉禾早早便起了床,裴懿跟着他起来。
沈嘉禾睡得安稳,裴懿却是一夜未眠。他实在舍不得闭上眼,愣是盯着怀中人看了一整晚。却仍觉不够。起床时,他丝毫不觉困倦,反而精力充沛,吃了十全大补丸似的。
沈嘉禾去书房看了看,季念许还在睡,便由他睡,还叮嘱裴懿不要吵,又道:“你去门口看着,如果邵大哥路过便让他等我一会儿。”
裴懿道:“你又找他做什么?”
沈嘉禾道:“我要搭邵大哥的马车去镇上。”
裴懿点了点头,乖乖去门口守着了。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已经停了。
太阳从东方冒出头来,金色的光洒在白色的雪上,耀眼的很。
裴懿靠在门框上,看着沈嘉禾在厨房里忙东忙西,嘴边一直噙着笑。
他再没有比此刻更清楚地认识到,有沈嘉禾的地方才是家,有沈嘉禾在身边的日子才算真的活着。
他也再没有比此刻更后悔,从前的他待沈嘉禾实在太恶劣了,平白浪费了许多好时光。好在现在还不晚,他要用余生拼尽全力对沈嘉禾好,来弥补以前的不好。
马蹄声传来。
裴懿循声看去,便见邵原驾车而来。
邵原也看到了他。未几,马车在沈嘉禾门前停下来,邵原盯着裴懿,道:“你是谁?”
裴懿好整以暇道:“我是嘉禾的表哥。”
邵原下车,走到裴懿面前,皱眉道:“我从未听嘉禾提过他有一个表哥。”
裴懿勾唇一笑,道:“他没提过不代表他没有。”
邵原往门里看了一眼,道:“嘉禾呢?”
裴懿道:“在做早饭。进去罢,他找你有事。”
沈嘉禾听到说话声,便猜到是邵原来了,急忙擦了手出去,正瞧见邵原进来。
“邵大哥,昨天晚上忘记同你说了,我今儿个要去镇上一趟。”沈嘉禾道,“你一定还没吃早饭罢?我正在做,很快便好,咱们一起吃过早
饭再出发罢。”
邵原扭头看了一眼依旧站在门口的裴懿,道:“他说他是你表哥。”
沈嘉禾也看了眼裴懿,道:“对,我表哥,姓裴名子蒹。你或许不记得他了,他以前也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还有,念念也回来了。”
正说着,季念许从屋里出来,邵原看着他,难以置信道:“你是……念念?”
季念许走到沈嘉禾身边道:“对,我是季念许。”
邵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禁感慨道:“你离开的时候才四五岁罢,眨眼之间都长成大小伙了。”他顿了顿,道:“跟你爹长得真像。”
季念许已经不记得他了,沈嘉禾在旁提醒道:“你该叫一声邵叔叔。”
季念许便乖乖唤了一声“邵叔叔”。
沈嘉禾还做着饭呢,忙道:“你们进屋聊吧,我去做饭,很快就好。”
邵原便同季念许一同进了屋,裴懿随后跟上,沈嘉禾自去了厨房。
落了座,邵原问道:“念念,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季念许不知该如何作答,转头看向裴懿。
裴懿会意,道:“他是我养大的,我将他养得还不错罢?”
邵原莫名地不喜欢眼前这个男人,便没有同他搭话,依旧对季念许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裴懿道:“我们裴家因故败落,我便带着他来投靠嘉禾了。”
季念许干笑着附和:“是这样的。”
邵原看向裴懿,冷冷地道:“嘉禾孤苦伶仃的时候不见你来,现在他日子好过了你便来投靠,你可真会挑时候。”
裴懿淡笑着看着他,道:“你是他的什么人,如此为他打抱不平?”
邵原冷道:“我是他的朋友。”
裴懿笑道:“既是嘉禾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我同念念以后便在这里住下了,还要仰仗邵兄多多关照。”
邵原看他一眼,没有应声,径自起身往厨房去了。
季念许凑近裴懿,压低声音道:“裴爹爹,这位邵叔叔好像很不喜欢你。”
裴懿道:“我也很不喜欢他。”
季念许道:“情敌?”
裴懿冷哼一声,道:“他还不够格做我的情敌。”
吃过早饭,邵原驾车带着三个人去镇上。
季念许看着车外风光,回忆着幼时情景,只觉得一切既陌生又熟悉。
到了镇上,三人下车,邵原自去当铺。
因着不是集市日,镇上略有些冷清,但开门的店铺并不少。
要采买的东西实在太多:床、棉被、棉衣、棉鞋、杯盘碗盏、鱼肉蔬菜……沈嘉禾一时有些发愁,不知该从何买起,正自犹豫,裴懿拉住他的手道:“跟我来。”
沈嘉禾急忙挣开,嗔他一眼,道:“大庭广众的,你别动手动脚,教人看见不好。”
裴懿一贯我行我素,从不看人眼色,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是该学着收敛了。默默地收了手,裴懿道:“依我之见,咱们该先去车马行买辆马车,今后便不必再蹭别人的马车。”
沈嘉禾也曾想过要买辆马车,便不必总是麻烦邵原,但问题是他不会驾车,或许是他于此道没有天赋,学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有一回还差点受伤,邵原便坚决不肯再教他,没办法,他便只好一直厚着脸皮蹭邵原的马车。现在有了裴懿,沈嘉禾觉得是该买辆马车了,于是点头同意。
裴懿便高高兴兴地领着沈嘉禾和季念许往车马行的方向走。
沈嘉禾好奇道:“你怎么知道车马行在哪儿?”
裴懿勾唇一笑,道:“我对白头镇的熟悉程度超乎你的想象。”
季念许在沈嘉禾耳边小声道:“从去年秋天裴爹爹找到你开始,他每隔十天半月便要微服出宫来看你。今年秋天,他还带回去一大筐枣给我,说是咱家院子里的枣树结的。”
沈嘉禾抬头看着裴懿的背影,各种滋味在心头。
到了车马行,裴懿挑车挑马,都是他在行的。
待车马行将配备完整的马车交到裴懿手上,他取出一张银票往伙计手里一塞,道:“不必找了,剩下的赏你了。”
伙计喜不自胜,连连鞠躬,道:“谢大爷打赏!谢大爷打赏!”
待出了车马行,沈嘉禾道:“以后不可再大手大脚,该找的银子还是要找的。”
裴懿撇撇嘴,道:“喔。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沈嘉禾想了想,道:“去木匠铺给念念订一张床。”
“好嘞。”裴懿道:“上车。”
季念许道:“裴爹爹,让我驾车罢,试试手。”
裴懿正要答应,沈嘉禾道:“你不识得路,还是让他驾吧。”
季念许点头,和沈嘉禾一同上了车。
到了木匠铺,订了一张木床,留了住址,掌柜的说下午便能送到家里。
然后便去采买其他东西,一直到中午才买齐了,马车几乎要塞满了。
在酒楼吃过午饭,便驾车回家去。沈嘉禾顺路拐去当铺同邵原知会一声,说了买马车的事,邵原什么都没说,但沈嘉禾看得出来,他是有些不高兴的。沈嘉禾道:“邵大哥,相处久了你便会知道,我表哥其实人不坏,只是说话不中听。”
邵原沉默片刻,道:“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当心着他点儿。”
沈嘉禾道:“嗯,我会的,你放心罢。”
邵原道:“他若是敢欺负你便告诉我,我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沈嘉禾笑起来,道:“好。”
出了当铺,就见裴懿一脸不高兴道:“怎的说了这么半天?”
沈嘉禾道:“你少夸张,不过才说了几句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