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凝淡定自如收了线。
何樱脸上写满了担心, 小心翼翼道:“凝凝你……”
温凝手可见的抖,连着三次, 都没能把手机放回包里。
“别急别急, ”何樱一把熊抱住她,思绪飞转:“我先叫个去省人医的出租车,然后替你拨个电话给徐挺, 好不好?”
她浑身在颤,何樱分不清她是不是点了头,但多年好友默契,一一照做就是了。
徐挺原本约好了今天落地明市,和温凝自驾去越州玩一圈,接到电话时, 正在从机场高速回市区的路上。
何樱吓坏了, 一路柔声安慰她, 说十句哪怕她听进去一句也好。
“徐、徐挺,你快跟她说句话,这……不行哪。”
温凝目光冷漠悲悯, 靠在窗边,只是身体抖如筛糠。
徐挺语气彻底软下来, 甚至带了点恳求:“温凝, 你别吓我, 好不好?”
她动了动唇,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听我说, ”徐挺气息起伏,温和安定道:“再没有比省人医更好的急救医院了,是不是?不怕,你到医院最多等二十分钟,我就到了。”
“温凝,求你了,你和我说句话吧。”
何樱偏过脸飞快眨掉眼泪,她和徐挺从来都明白。
不管温凝现在有多明艳不可方物,未与人先笑,都是一张精心伪装的面具而已。
她还是那个温凝,蒋雁这根精神支柱猝然一倒,她哪还能经得住。
徐挺喉咙一哽:“我等下就打电话回家,让爷爷给你找专家去,你先理我一下好不好。”
“不要,”温凝像是费尽心力找回了声音,迷茫至极:“徐挺,我想要你过来,我……我害怕。”
“好,我不挂电话,你快到了吗?快到了就先去看奶奶,随时找我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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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人医一如既往,三百六十五天不分寒暑,救护车呼啸而过,演绎着劫后余生的悲与欢。
吴阿姨在一楼大厅等温凝,一见她,唰的眼泪就往下滚。
她是丧夫后到温家做阿姨的,一晃二十多年,和蒋雁的感情不下至亲般深厚。
“也怨我,”吴阿姨抽泣着说:“今天小朔的外公外婆一家约她打麻将,我说要跟去,她不让,我也就算了。”
脑梗是一种老年人的常发病,前兆性症状鲜明。如果发现及时送医治疗,后遗症及危及生命的概率会小许多。
温朔的外婆原本着意讨好老亲家,女儿不会奉承婆婆,又落在颓势,她这个做妈的听说蒋雁喜欢打麻将,只好亲自上阵了。
打完第一圈的时候,蒋雁觉得右手不大灵活,就笑着推辞,连说“不打了”。
但实在拗不过牌搭子的一致挽留,只好坚持着了会儿。
直到她动着嘴唇,却报不出牌名的时候,一家人才发现了事态的严重性,颤着手打了120救护车电话。
却没想到病程发展这样快,救护车来时,她已经斜瘫在沙发上,站不起来了。
“阿姨,”温凝死死咬住唇,飞快往病房走:“您想,能在省人医工作的,都是学医里顶尖的,在他们看来,脑梗算什么呀。”
吴阿姨跟在她身旁,急急点头:“是是,凝凝你说的对!”
但一路奔驰到病房了,温凝和吴阿姨怔在门口,一步都抬不动。
温凝瞳孔剧烈收缩,语不成调:“医生,必须……必须要这样吗?”
丁丽珊当先开口:“凝凝,你才来不知道,奶奶她,唉,一直很亢奋,要拔针管要下地——”
微仰脸看输液进度的男医生回身,眉眼清晰温柔,打断她说:“病人没有伤害性行为,只要能控制住她不拔针管,可以不用束缚带。”
“爸,”温凝指着靠在墙边了无生趣的温锐,嘶哑激烈的近乎尖叫:“你就眼看着别人这么作践你妈妈?”
温凝听见耳边纷纷繁繁,或好意或客套,都在劝她冷静一点。
可她做不到。
温凝请护士拆掉了束缚带。
她一遍遍哀求着蒋雁不要碰针头了,蒋雁听不懂,可也只会把手覆在她手背上,一次次再被她握住。
奶奶还是奶奶,即使意志不清明,也没有半点伤到她。
不知道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多久,迷蒙中徐挺从身后拥住了她,奶奶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她被徐挺抱起来的时候,看见周围好多人都在流眼泪,只有她自己,一滴泪都掉不出来。
“……具体情况要过六小时后再观察。就像我之前说的,溶栓之后可能会出现一些情况,需要继续给药治疗,以及后期的失语、行动困难等后遗症。”
温锐诺诺称是:“医生,我们一定配合治疗,一定一定!”
徐挺从糖盒里倒了一颗柠檬薄荷糖,轻轻一捏她下巴,喂了进去。
冰凉清新的甜味儿在舌尖蔓延开,拉回了些许神志
。
“但也不必精神压力太大,”白大褂侧过脸,语气转柔了点:“你们家属积极的治愈决心,也会给病人带来好的影响。”
温凝轻轻道了声谢,头疼欲裂,连医生在走廊上渐远的身形都是模糊的。
徐挺风衣上的纽扣,不知什么时候也被她拽下了一颗。
她仰脸去看他,他也低头,目光旁若无人,沉默温柔。
“不会有事的,”徐挺抵着她的额心,耳鬓厮磨,似哄似诱:“奶奶暂时说不清楚话、走不动路了,难道你还不愿意照顾了吗?”
“徐挺,我怕奶奶永远不会再喊我的名字了。”
“我不要她认不得我,”灭顶的恐惧袭来,疼到她直不起身,伏在他膝上呢喃:“我……我不要。”
徐挺一遍遍温柔宽慰,拍着背哄她。
他不断和她说话,从学业谈到游戏,讲到口干舌燥,不容她有须臾机会胡思乱想。
从午后折腾到华灯初上,造影结果出来,医生诊断结果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出血情况很轻微,服用抗凝药物即可,至于言语和行动的恢复,要在蒋雁醒来之后再作观察。
徐挺襟上的纽扣只剩下了一颗,摇摇欲坠。
温锐脱力般重重倒在了医院的塑料座椅上,秘书和丁丽珊慌忙去扶,他也不让。
他把脸埋入掌心,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指缝中溢出,温凝听见他哀哀低唤了声“妈妈”。
“徐挺,你带樱樱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温凝像是一刹那恢复了精神,理了理毛衣裙摆,对徐挺道。
“你……”
“我想喝可乐了,”温凝微微笑着,柔弱又妩媚:“给我带一罐上来,记得要冰的。”
徐挺看进她的眼里,认真道:“那我去了,有事一定喊我。”
走廊最深处的白色灯下,只剩温锐、丁丽珊和温凝了。
“爸爸,”温凝声线清冷,幽幽问他:“你现在后悔吗?”
“可是后悔可能没有用了啊。”
“温凝,”丁丽珊到底是心疼温锐的,忍不住冷言阻止道:“这不是你一个做女儿的该说的话。”
温凝目色淡淡:“我怎么做女儿,轮不到你来教。”
“温锐,我真的受够了!”丁丽珊眼眶通红,“你的女儿我管不了,可她也不能骑在我的头上,你瞧瞧她刚刚在医生面前说的什么话,现在又是什么话?!”
温锐重重叹息:“丽珊——”
“凝凝的事,妈妈的事,你都大可不必费心,安心带好小朔就行。”
“今天只有我们三个人在,我把话说开了,”温锐闭上眼,揉着眉心道:“不论妈妈今后如何,她的财产都归凝凝所有,这是我答应过她的。”
温锐惨然道:“可我欠妈妈的,怕是永远也还不上了。”
温凝从初初认字起,蒋雁就常和她念叨一句话,语气是那样怅惘。
她说,凝凝,奶奶的雁是北雁南飞的“雁”,不是微雨燕双飞的“燕”哪。
温韧,蒋雁,永世为夫妻。
温韧在新婚当晚,把这行字写在结婚照的背面,一式两份,送给她珍藏。
“温韧,”蒋雁闪着大眼睛,含羞嗔他:“还永世呢,你这是小布尔乔亚情调,要不得的!”
在贫苦的岁月里,浪漫和海鸥表一样,是摆在橱窗里的奢侈品。
温韧一身笔挺新军装,笑容干净明朗:“这一生我们是共和国法律认可的夫妻,阿雁,下辈子吧也一定是!”
少年和姑娘的日子甜蜜清苦,直到战火——
烧到了祖国的边境线上。
随着家属大院里的高音喇叭,社论宣言响彻,人们的面色日渐凝重。
终于,那一天到来了。
绿色卡车厢后整装待发,挤满了士兵们年轻的脸庞。
怀了身孕的蒋雁一眼就认出了她的丈夫,留苏归国的摄影师有一张最亮的眼睛,和最意气风发的笑。
保家卫国是军人天职,时代大势所趋,她未曾多想。
在星期一的早上,蒋雁一路远远追随,哼唱着苏联名歌喀秋莎,送走了她的爱人。
谁知一别,竟是永恒。
前方消息传来,他们说,温韧消失在了边境线上。
蒋雁痛彻肝肠之余,也丢了在百货商店做营业员的工作。
物资匮乏的年代,营业员是军属才能享受到的“特优”职业,能贴补不少家用。
温韧没能被评为烈士,无碑无坟,成了一缕孤魂。
看着遗腹子温锐,再难再苦,她也要支撑着活下去。
在最艰苦的时候,是秦辕偷偷接济了她。
秦辕是人民小学的代课老师,靠着做舅舅的校长当上的。他幼年得过小儿麻痹症,色盲还微跛。
从前在镇上,连孩子们都讨厌他,只有温韧夫妻总是笑着同他说话。
寡妇门前是非多,一来二去,小地方流言四起,传的很难听。
可令蒋雁伤心的是,受尽流言蜚语的温锐有一天冲回家里,质问她为什么不能安分点。
蒋雁摇了摇头告诉他,我无私无畏,因为你爸爸都在天上看的呀。
她的儿子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日复一日,借着月光看书的身形越坐越晚。
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温锐便金榜题名,考入了共和国最顶尖的学府。
第一年暑假回家,温锐发现,他的妈妈和秦辕同居了。
蒋雁对他说:“小锐,做人要讲良心。从前我们难的时候,多靠你秦叔叔扶持。现在你念上大学,学费都是你秦叔叔凑的,他身体垮了,我没有坐视的道理。”
学费是妈妈“姘头”凑的事实,灼伤了少年脆弱的自尊。
后来,温锐真的赚到了很多钱,大把大把,示威一样捧到了妈妈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