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浩气疗伤

换日箭 时未寒 12071 字 4个月前

须闲号刚刚靠上萍乡县的码头,水柔清便惊喜地叫了一声,抢先跳到岸上,扑入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怀里:“景大叔你莫非未卜先知么?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回来?”

那个中年人浓眉凤目,宽额隆鼻,五缕长髯衫得一张国字脸上不怒而威。

他相貌极有气度,却偏偏被一个少女于大庭广众下扑入怀里,揪着衣衫不放。按理说应是有些尴尬,但他面上却未见一丝不悦之色,浑若平常般先对花想容和段成笑笑,目光最后落在小弦的身上。

口中犹对水柔清笑道:“我哪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只不过你容姐姐早早令你段大哥给我飞鸽传书,要我前来迎接。她花家大小姐何等面子,我若是不乖乖地走这一趟,只怕她爹爹的折花手非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不可。”

小弦这才知道这个中年人竟然就是四大家族中排名第一的点睛阁主景成像,原本想他定是一付威武至极的样子,却不料这般平易近人,心中先就喜了七分。

花想容含笑道个万福:“景大叔给足了我面子,若是下次爹爹再酿出什么好酒,我拼着受罚也要给你偷来。”

众人料不到一向稳重的花想容竟也会去偷父亲的好酒,皆是大笑。

原来花想容深恐有负林青所托,怕小弦路上伤势发作,在万县便让段家老大段秦放出飞鸽,略略说明了小弦的情况,非要景成像从鸣佩峰赶到萍乡县来接船。

小弦觉得景成像双目看来,就若是有质之物般触体生感,身内蓦然腾起一股暖意。十分受用,更是佩服,急忙有模有样地深施一礼:“误中奸人毒手,愧不能复,还要麻烦景大叔出手相助,真叫小子过意不去。”

也不知是从那出戏文里摘的台词。

景成像一呆,料不到这个小孩子说话如此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水柔清白了小弦一眼,对景成像道:“你别看他样子老实,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滑头。”

景成像大笑:“好小子,若不是有些真才实学,岂能让我们水姑娘评为小滑头?”

水柔清嘻嘻一笑:“我若是评天下的老滑头,定也有景大叔一份。”

景成像做洋洋自得状,捻须而笑:“那当然,你景大叔自然是最有真才实学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小弦自从与水柔清下过那局棋后便再没有说过话。

双方都对那日彼此留情之举心知肚明,相处时反较以往多了一种异样的气氛,偶一顾盼,均是匆匆避开目光,谁也不肯先示弱开口说话。

此时小弦听水柔清说起“小滑头”,自然便想到了她给宁徊风起的“宁滑风”那个外号,不知怎的心中便是一荡,抬眼望见她对自己甜甜一笑,种种恩怨顿时都随风而去,一笑而泯。

段成未得师门允许不敢多做停留,随即又乘着须闲号返回万县。

景成像则带着花想容、水柔清和小弦往鸣佩峰行去。

一路上景成像妙语如珠,再加上花想容善解人意,水柔清娇俏玲珑,小弦顽皮可爱,四人相处的十分融洽。

寻个空隙景成像细把小弦的脉像,脸上现过一丝诧色:“奇怪!灭绝神术吸食元气,中者如沉疴久缠,可你体内却是生机盎然,却是何故?”

小弦便将自己如何用嫁衣神功破除宁徊风禁锢之事细细说来,饶是以景成像一代宗师,却也万万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自残身体反增潜力的功夫,连连发问。

小弦见景成像如此感兴趣,花水二女脸有诧色,心中大是得意。忙将所学尽皆托出,不过他自己对嫁衣神功亦是一知半解,只恨以前不能勤下苦功,少了一个在水柔清面前炫耀的机会……

景成像听得不断点头,大有所悟:“兵甲派铸造之学四海皆闻,其武功却一向不为江湖上所看重。但观此嫁衣神功,虽是与传统的武学宗旨全然不合,却是别出蹊径。若能好好发挥其长处,亦足可开宗立派,以振中原武林。”

看小弦脸有得色,又赞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是身负如此奇功异术。”

水柔清与小弦作对惯了,更是一向不怎么看得起小弦的武功,如今见四大家族中武功最高的点睛阁主亦如此看重嫁衣神功。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替他高兴,竟觉得自己脸上也似是颇有光彩,忍不住道:“景大叔可别小看这个小鬼头。我听虫大叔说,他还身兼昊空门巧拙大师的《天命宝典》呢……”

“哦。”

景成像脸色大变:“这是怎么回事?”

小弦便将父亲许漠洋与巧拙大师的关系一一道出。

其实许漠洋虽经巧拙大师灌注明慧,亦不过只得了《天命宝典》五六成的精髓,小弦所知自是更少,尚不及一二。

不过《天命宝典》主旨本就是以洞悉世情、通透命运为主,而小孩子懵懂入世,原本对俗欲尘情一窍不通,以耳闻目观印证所学,反是事半功倍;就若以璞玉新铜为镜,不蒙凡尘,所映即为所见。

是以若论对《天命宝典》的领悟,便是巧拙大师重生恐亦不及小

弦为高,只是小弦自己尚不得知罢了。

景成像静静听着,不置可否,面上却是时阴时晴,一派凝重。

花想容见景成像脸色不善,不知小弦说错了什么,有意转过话题:“景大叔既然说小弦体内生机盎然,莫非在嫁衣神功的催逼下,灭绝神术已经不治而愈了么?”

“不然。”

景成像沉思道:“灭绝神术最厉害之处便在于其如附骨之疽般难以化解,更有一股戾气伏于心窍内,滞血阻气,药石难至。此戾气有个名目唤做‘六月蛹’……”

“六月蛹!?”水柔清接口道:“这名字好古怪。”

“六月乃蚕蛹脱茧之时。这便是形容中术者体内如埋伏了一只茧蛹,平日全无异状,外界稍有惊动即刻破茧而出,欲破此术亦必要有剥茧抽丝的耐心。”

景成像一叹:“救治者若是不得其法,一旦引发戾气,全身气血无可宣泄便由七窍喷涌而出。受术者尝尽精血翻腾之苦后五日方毙,死状极惨,再无可救,是以才会以灭绝为名。”

花想容见小弦听到景成象的形容如坐针毡的样子,怕他发急,连忙安慰道:“景大叔医术冠绝天下,必是有办法治好你。”

景成像傲然道:“我点睛门中的‘浩然正气’由心脉通盈渊,讲究持盈之道,博天地明睿、渡万物元神,专化煞气,正是此术天生的克星。”

“那就好了。”

水柔清拍手道:“我就说这等魔道邪术如何能难得住景大叔的神功。”

“小丫头不要乱拍马屁。”

景成像面上阴郁之色一掠而过:“这嫁衣神功虽是大伤元气,却也激发出人体内无尽的潜力,十分霸道,已将灭绝神术强行压制住。但那名为‘六月蛹’的戾气却极为顽固,虽遁离心脉,却是散入奇经八脉中。与体内真元纠缠不休,若不能及时根除,只怕悬疣附赘、后患无穷。如今虽可用浩然正气渡入体内护住心脉,但要想彻底痊愈却是要大费一番周折了。”

小弦听得目瞪口呆,料不到自己擅自使用嫁衣神功竟然会引出这么大的后患,怪不得连林青和虫大师都大感头痛,不由暗骂宁徊风。

不过听景成像的语气倒是仍有把握可治好,这才稍稍放心。

花想容面色微变,猜不透景成像话中的“大费周折”有何玄虚,她深怕有负林青所托,忙道:“这个孩子由虫大师亲自托付给四大家族,景大叔定要将他治好……”

水柔清奇道:“容姐姐为何不说林大哥?”

花想容脸生红霞:“当着景大叔的面你也好意思叫‘林大哥’?”

水柔清嘻嘻一笑:“你叫得为何我就不能叫?莫非我还要叫你一声容阿姨么?”

景成像那仿若洞悉天机的眼光在花想容胭红的面上一扫而过,放声大笑起来:“你放心,若不能还你们一个活蹦乱跳的‘小滑头’,我岂不是让你们大叔前大叔后的白叫了?”

水柔清望着小弦:“嘻嘻,景大叔不用急,慢慢治好了。反正林叔叔一时也不会赶来接这小鬼,正好也可让他见识一下我四大家族的行道大会。”

听她兴高采烈的语气,倒似是巴不得小弦伤越重才好,直听得小弦哭笑不得。

景成像却似是不想说行道大会之事,转脸向小弦问道:“你可识字?”

小弦骄傲地一点头。

景成像又问:“可懂穴道么?”

许漠洋虽教过小弦一些武功,但以小弦顽皮好动的性格如何肯下苦功,尚远不如向段成学棋那么专心,一并便只知道与嫁衣神功有关的几处穴位。

听景成像煞有其事地如此发问,小弦脸上微微一红,只得颇不情愿地摇摇头。

“六月蛹气随时辰不同浑身游移不定,须得被救者自己感应,测准方位后才好下手医治。”

景成像见小弦面有难色,呵呵一笑:“这也无妨,我那有不少医书,你可先修习一下各经脉穴道的位置。”

又加重语气:“这可是你性命交关的大事,需得好好学习。”

小弦一意想日后随林青闯荡江湖,本就有心学武功,闻言正中下怀,连连点头。

水柔清本有心,趁机一拍小弦的肩膀:“景大叔答应收你为徒,还不快快磕头?”

景成像连忙摇头,肃容道:“清儿别胡说。这不过是替他治伤必要的步骤,有暗器王与虫大师那样的明师,我何敢大言收徒?”

水柔清吐吐舌头,不敢再说。

小弦却知林青绝无闲暇教自己武功,只得黯然不语。

花想容急忙转移话题:“听小弦说宁徊风施术时又是扎针又是闭穴,看来这灭绝神术虽然厉害却是无用,试想把人都抓住了何必再施展这类邪术,岂不是多此一举?”

景成像叹道:“你有可莫小看这灭绝神术,此乃御泠堂不传之秘,手法轻重有异效果亦大不相同,且可在体内潜伏良久方始发作,正是用于控制堂中教徒的最佳法门……”

花水二女和小弦再听到“御泠堂”三字,皆是

惊呼一声。

连暗器王那种人物都对御泠堂一无所知,万万料不到点睛阁主不出江湖,竟也知道这神秘至极的帮派。

水柔清疑惑问道:“这灭绝神术既然是御泠堂的不传之秘,景大叔却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景成像傲然扬首,眉间掠过一丝杀气,缓缓道:“御泠堂乃是我四大家族数百年的宿仇,我若不知,更有谁知?”

花水二女齐齐一震,对望一眼,面上俱是惊疑不定。

花想容是翩跹楼主花嗅香的女儿,水柔清按辈分亦是温柔乡主水柔梳的堂妹,二人均可算四大家族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自诩深悉家族秘密,却直至此刻才知道那御泠堂竟是四大家族的世仇。

水柔清待要再问,景成像却已当先朝前大步行去,口中淡然道:“容儿清儿不必多疑,行道大会已近,你们迟早会知道这个秘密……”

小弦先是一惊,旋即想到这一个月都会与这稳坐四大家族第一把交椅的点睛阁主在一起,自可慢慢打听这个秘密。

再望一眼面露惊容的花想容与水柔清,对二女得意地挤挤眼睛,蹦蹦跳跳地随着景成像往前行去。

罗霄山地势绵延数百里,山峰耸峙,崖壁陡峻。嶙石激瀑,深沟险壑,更有满山苍松,茂密翠荫,层叠山峦。幽奇烟雨,拥云聚雾中常见虎豹狼熊出没,少现人迹。

就若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神秘与奇幻。

四人在山间走了二日,满目尽是崇山峻岭,叠翠层林,不见人烟,已是进入罗霄山脉的深处。

遮天丛林中隐现崎岖山路,水柔清用手一指:“看,那就是鸣佩峰。”

小弦抬头望去,透过叠嶂密叶,依稀可见前面一嶂嵯峨雄峰。

映在层绕白云间,浑如雪白宣纸中一砚淡墨,于素默中勾勒出一份雄壮来,婉娈作态,气韵非凡。

再加上细碎阳光耀眼,飒飒清风拂面,目睹此情此景,直欲纵声长呼,以抒胸臆。

景成像似知小弦心中所想,揽须长啸。

其音纯厚,宛如横箫在唇,声震数里。林鸟惊飞,千叶动颤,风滞泉凝,空谷回响。

啸音袅袅未绝,又有一声长啸迎合而起,这啸声却是激越铿锵。尤若巨臂击鼓,铁指敲钟,与景成像的啸音相辅相成。各擅胜场,激得小弦思潮汹涌,恨不能击节咏歌,以壮襟魄。

那激昂啸音越来越近,突戛然而止。

一人忽现道中,大步行来:“景兄的浩然正气啸惊鸣佩峰,真是好兴致啊!”

景成像敦厚一笑:“若非如此,怎请得动你老兄的大架?”

花想容与水柔清上前二步:“见过物二叔。”

小弦见来人高达八尺,虬髯满面,身材雄阔。浑如半截铁塔,每一步踏下地面皆是现出一小坑,却不惊起一丝尘土,气度慑人。

再听了花想容与水柔清的招呼,立知来人正是段氏三兄弟的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慌忙上前行礼。

饶是他一向口若悬河,见了这英雄冢主的盖天气势,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位侄女免礼。不知景兄叫我来有何要事?”物天成口中答道,却听得景成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目光落转在小弦身上,蓦然一震,似是见到什么极惊奇之事。

景成像见物天成的诧异模样,脸色更是凝重:“物兄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转入一旁林中,只留下花想容、水柔清与小弦面面相觑。

花想容对小弦介绍道:“这鸣佩峰占地三百余亩,此处入山口便是英雄冢,鸣佩峰左是温柔乡四营。中间是通天殿,殿后是点睛阁,右边便是我翩跹楼了。”

小弦直到此刻方知道四大家族居然平日都驻在这鸣佩峰上,左顾右看一番:“我听爹爹说过英雄冢上刻遍天下英雄的名字,为何却看不见?”

水柔清笑道:“若是放个大墓碑在入山要道处,岂不要吓死了人?”

小弦一想却也是道理,口中可不客气:“你胆小如鼠我可不怕,有空定要找来看看。”

“谁胆小如鼠了?”水柔清双手叉腰气鼓鼓地道:“别说我没有警告你,英雄冢内到处都是奇门机关,你若是乱跑乱窜,一旦迷了路可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小弦亦是插起腰,与水柔清相对:“怎么一到家你就神气了?”

花想容怕他二人争执,连忙对小弦道:“一块墓碑有什么好看,不如姐姐带你到翩跹楼里玩。”

小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听说明将军排在英雄冢的第一位,我可心中不服,依我看再过几年就应该是林叔叔排在第一才对。”

水柔清这次总算不与小弦作对,拍手称是。

花想容一听说起林青,又盼小弦多说几句又怕让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小弦也还罢了,若让水柔清看出自己的心事那还了得,非弄得鸣佩峰人人皆知不可,想到这里自己先微红了脸,忙不迭地掩饰:“先去翩跹楼再去英雄冢吧。呵呵,我

父亲定会喜欢你。”

小弦听林青与虫大师说起过这位号称“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四非公子花嗅香,心中早是大起好奇,相比景成像的敦儒宽厚。物天成的豪气冲天,倒是这翩跹楼主更合他的脾气,连忙答应:“好呀好呀,我最想见的就是花叔叔了,只要容姐姐不赶我,我就呆在翩跹楼里不走了……”

水柔清却不乐意了:“哼,有本事你就别来温柔乡。”

小弦想到温柔乡的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心里又痒了起来。

再想到花水二女都如此看重自己,一心邀他作客,更是心头大乐,也忘了与水柔清斗气:“好好好,我先去温柔乡再去翩跹楼,然后我们一起去看英雄冢,反正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把鸣佩峰玩个遍……”

花想容连忙道:“你莫要瞎闯,后山可是门中禁地……”

水柔清笑道:“有我和容姐姐管着,保证你不敢乱跑……”

景成像的声音蓦然传来:“这一个月你哪也不能去,好好呆在点睛阁中给我修习经脉穴道图。”

小弦一怔,也不知自己是否太敏感,听景成像的声音似是颇为异样的严厉。

抬头一看,景成像与物天成并肩从林中走出,面上俱都是一派肃穆。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老老实实垂手答应。

物天成望定小弦,良久不语。

小弦给他看得心中发毛,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一时手足无措。站立不安,想躲在花想容身后又怕被水柔清看不起,壮着胆子喃喃道:“我听说爹爹说起过物二叔的识英辨雄术,可是在给我看相么?”

物天成语气凝重,似是自言自语般缓缓道:“应该是没有错!”突然惊醒般哈哈大笑,跺足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边走边道:“识英辨雄又如何?人算天算又如何?这道难题便留给景兄了……”声音渐渐远去,终不可闻。

景成像沉默良久方长叹一声,往前行去。

三人不敢多说,匆匆跟上,心头充满了百般疑问。

上得鸣佩峰顶,当先映入眼睑中竟是一排二丈余高的参天巨树,将前路遮得密不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