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人和婴儿调节体温的能力较低,易受温度下降的影响,故冻死率很高……”法医病理学老师在讲台上喋喋不休,讲得慷慨激昂,李向姗听得昏昏欲睡,用手肘轻轻捅了室友欧阳梵一下:“喂,听说你上星期四去曹迎夏老师家开班会了?怎么样,曹老师漂不漂亮?”
听到“曹迎夏”三个字,欧阳梵的脸色倏尔转白,猛地合上书,吓了李向姗一跳:“你这是干什么?像见了鬼似的。”
“你说得没错,我真是见了鬼了。”欧阳梵黑着一张脸说,“你能想象吗?我们学校心理咨询老师兼中文系辅导员竟然是个实习法医。还说什么我有天赋,要我选修这法医病理学,你说,我一个中文系的女生,学什么法医病理学?”
“那你不选不就行了?”
“曹迎夏说我是反社会型人格萌芽阶段,如果她不在我的精神鉴定书上签字,我就只能去精神病院了!”欧阳梵越说越激动,“啪”的一声将原子笔给拧断了。
李向姗咧了咧嘴,在心里偷偷说,我看也像。但嘴上还是安慰她:“没关系啦,我不是跟你一起选修了嘛,你就当玩玩,期末的时候多背背书,60分万岁。何况你父亲就是法医,你自己不是对法医很感兴趣吗?”
欧阳梵垂头丧气,老爸老妈根本就不许她学法医。
“喂。”李向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欧阳梵没有理她,她却兴致勃勃地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我前几天碰到件怪事,有没有兴趣听听?”
“没兴趣。”话音刚落,下课铃声就响了起来,欧阳梵收起书往外走,今天是星期四,下午还得去见曹迎夏,进行什么特殊辅导,她哪有心情听她胡扯。
“喂,你真不听啊?”李向姗在后面喊,“你会后悔的!”
一出教室,冷风就往脖子里灌,欧阳梵不由得紧了紧衣领。最近c市气温骤降,很多人都穿上了羽绒服,校园里来来往往都是感冒的人。她在食堂打饭,窗口前排成了长队,两个女生在小声议论。
“听说昨晚冻死了人,真的吗?”
“这个天气冻死人,太夸张了吧?”
“真的呢,听说是个流浪汉,就在咱们学校里。”
两人打到了饭,一边争论一边远去了,欧阳梵并没往心里去,匆匆吃过午饭,坐车来到b校区。这座校区在大学城的最深处,高楼林立之中立着一座五六层高的老旧楼房,显得尤为矮小,但不知为何,所有来这里的人第一眼先看到的总是它,随即心里便生出一阵寒意。
那就是在全国赫赫有名的c大医学院司法鉴定中心,几乎每天都有尸体被送进来解剖、鉴定,也是c大法医系的实习基地。
欧阳梵在司法鉴定中心下车,眉头紧皱,曹迎夏叫她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用意?
“你来得真准时。”曹迎夏穿着白大褂,悠闲地从门里出来。
“曹老师,你叫我来这里,不会是来看尸体的吧?”
“说得好,正是看尸体。”曹迎夏伸出大拇指往身后一指,“跟我来吧,包你不后悔。”
惨白的灯光,白色与绿色各一半的墙壁,略有些斑驳的木门,乍一看很难和如此响亮的名声联系起来。
“c大真是小气,竟然舍不得拿钱修葺。”欧阳梵说。
“有必要吗?”曹迎夏侧过脸来问,“这里有国内最先进的设施,至于房子怎么样,根本不重要。”说着,推开一扇门,屋子正中有一个手术台,台子上躺着一个略有些发福的男人。
欧阳梵愣了一下,躺在这里的,毫无疑问,只有尸体。
“这是今天早上送来的。”曹迎夏缓缓来到尸体旁,“冻死的流浪汉,死时一丝不挂,衣服都丢在一旁,冻得硬邦邦,像石膏一样。”
“为什么要带我来看这个?”
“难道你不想观看尸体解剖吗?别人到大三才有机会,而你现在就能观摩。”曹迎夏一脸无害的笑容,朝三人招手,“过来,我要开始了。”
欧阳梵在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尸体是很珍贵的,有的学校甚至找不到一具尸体供教学所用。
三人互望了一眼,走过来围在解剖台边,看着曹迎夏拿起手术刀,熟练地在尸体肚子上划出一个巨大y字。
胸腔打开的时候,欧阳梵的脸色有些难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曹迎夏嘲讽地笑:“怎么,你还害怕尸体吗?”
“我……不太习惯……”
“那你最好尽快习惯。”曹迎夏将内脏一个接一个地取出来,“冻死的人死前脱衣,是由于体温调节中枢麻痹,有幻觉热感。死者面部表情似笑非笑,称为苦笑面容,尸斑鲜红色或淡红色,全身内脏充血,这些确实是冻死的症状。”
“这种天气,就算穿得再单薄,也不至于冻死吧?”欧阳梵插嘴。
“他是年过六旬的老人,受不了气温骤降。”
欧阳梵沉默下来,曹迎夏的目光在她
脸上扫过,良久,她伸出手,畏缩地朝尸体手臂和足跟部一指:“他的手臂和足跟处长有疱疹,这个天气太奇怪了。”
曹迎夏赞赏地点头:“他确实是被冻死的,不过冻死之前恐怕已没有意识了。他的手臂和足跟处长有疱疹,嘴唇、指甲青紫,这是巴比妥类药物中毒的迹象。”
巴比妥类药物是医学上普遍采用的催眠药物,欧阳梵一惊,这么说来,死者并非冻死这么简单?
“不过还需要将疱疹里的液体送去化验才能确定。但我另外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曹迎夏神秘地眨了眨眼,“死者有高血脂、高血糖和轻微肝硬化,这是长期大鱼大肉、烟酒过度所造成的疾病。”
欧阳梵惊道:“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怎么会得这种富贵病?”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表明他身份的东西,但是……”她顿了顿,说,“皮肤保养得这么好,绝对不是个普通流浪汉。”
“现在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观察尸体。”曹迎夏转身,将手套脱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记得戴手套。”
【2】
“这是什么?”半个小时后,欧阳梵指着尸体的鼻孔说,曹迎夏放下装水的烧杯,用小钳子从鼻孔里夹出了一小片绿色的东西。
“是碎菜叶?”
曹迎夏喃喃自语:“碎菜叶、冻死、催眠药……”
“冰箱!”欧阳梵叫起来,“他不是在户外冻死,是在冰箱里冻死的!有人用巴比妥类药物将他麻醉,放进冰箱中。那时他还活着,所以将冰箱中残存的碎菜叶吸入了鼻孔。等他冻死之后,那人再把他拖出来,扔在学校教学楼下,伪装成户外冻死的假象。”
“这些都还只是猜测,需要进行更详细的化验。”曹迎夏看了看她,“还有什么发现?”
“死者六十岁左右,家境优渥,为人一丝不苟,是个登山爱好者,不是官员就是商人。”欧阳梵说。曹迎夏问:“有什么依据?”
“他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都修剪得很平整,胡子刮得非常干净,头发梳得油光水亮,说明他一丝不苟,甚至有点洁癖的性格,至于登山……”欧阳梵将他的小腿翻过来,“他的腿部肌肉特别发达,双腿内侧有陈旧性伤痕,是长期绳索攀登所造成。”
“很好。”曹迎夏满意地点头,用白布将尸体盖上,“多谢你的帮忙,你可以回去了。”
欧阳梵不满地问:“你不是说要进行什么心理辅导吗?”
曹迎夏恍然大悟:“我倒忘了。”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本书,递给她,“这是世界犯罪心理学权威李明翰的连环杀人犯罪研究,拿回去好好看看吧。下星期四记得准时来。”
【3】
欧阳梵回了寝室,李向姗不在,另一个室友林雪巧正在看韩剧。
“向姗哪去了?”欧阳梵问,通常这个时候,她都是在寝室里研究化妆。
“我哪知道。”林雪巧头也没回,“估计是回家去了,马上就是双休日了嘛。”
回家。这两个字像是一根锐利的刺刺在她的心脏里,自从妈妈上吊、爸爸猝死之后,她就没有家了,只要一回到家,她总会觉得,妈妈的尸体还在头顶上荡来荡去,而爸爸还躺在床上,面目狰狞。
那座别墅,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也许是晚上总失眠的缘故,欧阳梵躺在床上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睡眼惺忪地抓起手机,发现李向姗给她发了条短信。
翻开短信的时候,她立刻睡意全无。
“今天我生日,来我家庆祝吧。”
欧阳梵不解地皱眉,问林雪巧:“向姗的生日是哪天?”
“好像是3月份吧。”
现在明明是11月,向姗哪根筋不对,要庆祝生日?
她将电话拨回去,响了一阵,却没有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心中蓦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欧阳梵沉默一阵,跳下床:“我去向姗家看看,如果她回寝室了,立刻给我打电话。”
【4】
李向姗的家离c大只隔了一条街,她常开玩笑说自己就是在c大长大的,这辈子注定了要读c大。她住的地方是一个名叫白玉兰的小区,里面种满了白玉兰花。
欧阳梵跟保安说明了来意,还将身份证押上,才终于进了门,却不知道她的详细地址,只好站在天井里给她继续打电话。
手机通了,几乎与此同时,一阵悦耳的铃声响了起来,在安静的小区里回荡。
她一惊,挂掉了电话,铃声停了,再打,铃声又响了起来。顺着铃声,她走进小花园,发现草丛里有一只手机。
向姗的手机怎么会在这里?屏幕上有一道裂痕,莫非是从楼上扔下来的?
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她再次找到保安,把手机给他看,软磨硬泡一阵子,才问到了李向姗的地址。
夜已经有些深了,李向姗家的门却没有锁,只是虚掩着,黑暗从门缝里溢出来。不知从
何处来的阴风,刮得人肌肤生疼。
她敲门,没人应,只得将门轻轻推开。
开门的刹那,她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向姗?”她喊了一声,走进屋去,月光从窗户外照进来,在地上印出一个方形的白斑。铁锈味更加强烈了,那白斑中似乎有点点黑斑,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俯下身去摸那些污迹。
一道黑色的人影忽然出现在她的身后,举起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欧阳梵看见映在地上的影子,大惊失色,转身抓住她的手腕,猛地扭到背后。
“啊——”那人痛呼一声,欧阳梵愣住:“向姗?”
“欧……欧阳?”李向姗听出她的声音,忽然大哭起来,“欧阳,我杀人了!”
【5】
曹迎夏还在司法鉴定中心,她小心地将器官放回死者的腹腔,验尸之后,法医会尽量维护尸体的完整,这是对死者的尊重。
“叩、叩、叩。”低沉的敲门声,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警察站在门口,模样英俊,漆黑的警服将他的皮肤衬托得更加白皙。
他上下打量曹迎夏,迟疑了一下:“请问……今早送来的那具流浪汉的尸体,验尸结果出来了吗?”
“你是?”
“我叫韦英东,是市局的刑警。”他说,“您是?”
“我叫曹迎夏,是司法鉴定中心的实习法医师。”曹迎夏脸上漾起笑容,脱下手套与他握手。
韦英东有些不敢置信,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女法医,何况这么年轻,看起来像个大学生。
曹迎夏将一份填好的文件交给他:“这是验尸报告,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
【6】
“什么?杀人?”欧阳梵抓住她的双肩,看着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室友,“你杀了谁?”
“萧爷爷。”李向姗浑身不住地发抖,“我,我爷爷的好朋友。”
“别急,慢慢说。”
“我在外面吃了晚饭,回来的时候看到门开着,我还以为进了贼,就悄悄推门进去,拿起水果盘里的刀,看到一个人蹲在墙角,抱着身体发抖。我喊了一声,谁知道他突然朝我扑过来,我吓得连忙往后退,他掐住我的脖子,虽然没有什么力气,但我还是挣扎了好一阵,后来一个不小心摔倒了,那个人摔在我身上,我……我真的不知道那是萧爷爷,我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
“尸体在哪里?”
“就,就在里屋。”
欧阳梵打开灯,看到一条拖曳的血迹,从客厅一直延伸到里屋。她打开里屋的门,血迹一直延伸到床下,她掀开床单,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脸上的表情像是憎恨,又像是恐惧,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胸,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她突然想起了下午所解剖的那具冻尸。
“他有你家的钥匙吗?”欧阳梵问。
李向姗不敢进屋,在门口点头:“我爷爷的几个老战友都有我家的钥匙。”
“那你进门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也许是你爷爷的朋友?”
“他们从来不会这么晚来我家,来了也不会不开灯啊。”
欧阳梵趴在地上,仔细观察那具尸体,看了一会儿,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朝你扑过来的时候,神志清醒吗?”
“我不知道,当时我吓傻了。不过,我刀子刺中他的时候,他从我身上翻下去,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喊着‘冷啊,冷啊,好冷啊’。”
冷?欧阳梵仔细咀嚼这个字,那具神秘冻尸再一次钻进她的脑子。
“报警吧。”她说。
“不,别报警。”李向姗冲过来抓住她的手,哭得泪眼婆娑,“求求你,如果报警,我下半辈子就完了,我不想坐牢啊。”
欧阳梵推开她:“向姗,你听我说。死者手臂和足跟部有疱疹,嘴唇、指甲青紫,这是巴比妥药物中毒的迹象!恐怕他进你家之前就已经神志不清了!”
李向姗止住哭:“也就是说……我不用坐牢?”
欧阳梵点了点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机,“这个是你的?”
“我的手机怎么在你身上?”
“我在楼下草丛里捡到的。”
“楼下……那估计是我和萧爷爷推搡的时候不小心抛出去的。”
“这条短信是怎么回事?”
“什么短信?”
欧阳梵把短信翻出来给她看,她满脸惊异:“这不是我发的,我的生日是在3月份。”
欧阳梵抽了口冷气,脸色凝重起来,如果李向姗没有撒谎,那么手机被扔进草丛之后,有人捡起了它,用它给她发了一条奇怪的短信。
那个人是谁,他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巨大的阴影像浓雾一般弥漫过来,罩在她的心头,令她看不清来时路。
【7】
“也就是说,这不是冻死,是谋杀?”韦英东诧异地问。
“初步验
尸结果是这样,我在死者胃液里发现了未溶解的药片,是巴比妥没错,药量还不足以致死,但能使人神志不清,体温下降,肢体软弱,甚至昏迷。”
说到一半,韦英东的手机响了起来,接完电话,他沉着脸:“曹老师,又发现了一具巴比妥类药物中毒的尸体。”
【8】
一个警察在给欧阳梵和李向姗做笔录,李向姗总算是平静下来了,但握着水杯的手还是不住地发抖。
“通知她父母了吗?”韦英东朝李向姗看了一眼,一个警察说,“她母亲已经过世很久了,父亲在国外做医生,联系不上。”
曹迎夏跟着韦英东进来,吃了一惊:“欧阳,你怎么在这里?”
“曹老师?”
“她是我请来的法医师,局里的法医出另一个现场去了。”韦英东向几个现场勘查的同事解释。
警察们都朝这个年纪太轻的女法医投来不信任的目光。曹迎夏不以为意,仔细检查尸体:“死亡时间是一个小时之前,死因是被利器刺穿心脏,引起心脏骤停……”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一愣,将死者的手翻过来,“他的手上有冻伤的痕迹。”
“五年前萧爷爷登双月山,被大雪围困一个月,这个伤就是当时留下的,我爷爷身上也有。”李向姗说。
“你爷爷?”
“我爷爷和萧爷爷是战友,他们几个老人家一直酷爱登山,以前常常结伴同游。”
登山,那个无名冻尸也有登山留下的痕迹。
曹迎夏和韦英东互望一眼,韦英东激动地问:“你爷爷在哪儿?你有他们登山的合照吗?”
李向姗有些奇怪为什么会问起这个,带着他们来到另一个屋:“我今天回家没见到爷爷,估计是出门逛街了吧,这是我爷爷的房间。”说罢,打开灯,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相框,“这是他们登山的纪念照。”
照片发黄,似乎很有些年头了,一共四个人,背景是连绵不绝的雪山。曹迎夏指着其中一个人说:“没错,就是他!”又问李向姗,“他叫什么?”
“那是余爷爷,全名余耀华。”李向姗奇怪地问,“他出事了?”
曹迎夏盯着她的双眼,说:“他流落街头,被冻死了。”
“不可能!”李向姗高声叫起来,“余爷爷是退休的民政局局长,我一周前还见过他,他精神很好,怎么会流落街头?”
曹迎夏沉默下来,仔细地看着相框,又抬头观察屋子,墙上挂着不少相片,年纪大了,都会格外怀念自己的人生,有老旧的结婚照、全家福、旅游照,但奇怪的是,没有一张登山照。
“向姗,你爷爷酷爱登山,为什么把登山照放在抽屉里?”欧阳梵问,看来她也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