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香

江山不夜 沈璎璎 8786 字 3个月前

前一日琴太微在山石后等了一会儿,直到听不见人声,才寻了个偏门飞奔回坤宁宫,只说是在亭子里等了很久不见徐三小姐,自己回来了。所幸并无人追问。她想起那个奇怪的传话宫女,想起杨楝应对时的紧张,心中极为不安。

他并没有和她说什么,只是拽着她的那一下力道极大,几乎捏碎了她的腕骨。她将手腕浸在凉水中,用香胰子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皮肤惨白,依然觉得上面沾着他手心里的汗水。盆中腻水潋滟,其间似浮起一尊峨峨玉山,修长俊美的肌体布满清浅水珠,两片凸出的蝴蝶骨如玉琮的棱角一般光润有力……她此生从未见过毫无遮蔽的男子躯体,也从未体会到如今日这般惶恐、惧怕和难以启齿的羞辱。

琴太微几乎彻夜未眠,早起便告了假去寻郑半山。不料郑半山一早就去了西苑。正在茫然间,劈面便看见清宁宫管事太监张纯端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领着人直奔自己而来。

琴太微连回坤宁宫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带到了清宁宫的寝殿前。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你的模样。”太后悠然道。

她依礼抬头,半垂着眼帘。虽是满面倦容,长睫之下却有朗星闪烁。

这隐隐抗拒的眼神,令太后吃了一惊。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扭头对李司饰说:“你来问问她。”言毕竟拂袖去了。

李司饰见这光景,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太后再怎么嫌忌这女孩儿,终归还是有些念旧的,此时一腔怒火已被愁绪轻轻浇冷。李司饰用稍微和婉的语气道:“想来我们宫里的花园太大了些,昨日竟然让琴娘子走迷路了?”

“李妈妈这话,是认真问我,还是随意闲聊?”

“嗯?”

“若是认真问的——此间只有妈妈与我两人,我就是说差了什么,日后妈妈也不好追究。不妨再请个宫正司的人来看着,我自当言无不尽。”

李司饰见她言语中分明讥讽自己并没有审问宫人的资格,心中自是不满,却道:“就是随便聊聊的,琴娘子紧张什么?莫非我这老妈妈就生得这么可怕,吓得你连话都不敢说了?”

琴太微见她笑面慈和,心中愈发警觉,仔细盘算了一下方道:“昨日比箭之后,有一位宫人前来传话,说徐三小姐请我到花园中叙话。我不辨方向,走迷了路,并没有找到徐三小姐,只好自己回去了。听说还劳动了张公公带人找我,实在是抱愧不已,愿受惩戒。”

李司饰当然不信,笑道:“走迷了路……这倒是难为你了。这清宁宫花园虽大,格局却不复杂。我在太后身边这许多年,只听说有两人走迷路过,另一个是你的表姐。都说你们谢家的女孩儿聪明,怎么在这事情上分外糊涂呢?”

琴太微狐疑地看着她,这和淑妃有什么关系?莫非他们想以淑妃来威胁她招供?

李司饰用团扇掩了嘴,满含深意地笑着,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表姐从小养在这里,居然也会迷路。而且这一迷路,居然就碰上了皇帝。你说巧不巧呢?”

李司饰那皱纹重叠的眼角正在波纹荡漾,透露着深宫老女独有的酸腐和暧昧。淑妃和皇帝的逸闻,琴太微确是第一次听到。李司饰是在诱供,莫非琴太微认了就会和淑妃一样直上青云——譬如说被赐给徵王?琴太微泛起一阵恶心,略略往后退了一步,淡然道:“妈妈说错了。淑妃娘娘是谢家的女孩儿,我姓琴。”

李司饰有些不耐烦了:“你确实不同。当初淑妃娘娘和你一般年纪,可不会像你这样做过的事情还敢嘴硬抵赖。”

琴太微道:“妈妈误会了,奴婢并不能和淑妃娘娘比什么。别说不敢嘴硬,连同淑妃娘娘敢做的事,奴婢也一并都不敢做。”

李司饰忽然笑道:“你倒说说,是不敢做什么事情?”

琴太微心道糟了,一时激愤倒被她绕进去了,她冷静了一下:“妈妈是要我承认做了什么事情?”

“你昨日去深柳堂做什么了?”

这个绝对不能认!她在深柳堂只遇见过徵王和一个随侍内官。徵王既主动掩饰,必然也不认账。对方虽然做下圈套,无奈根本没抓住她到过深柳堂的证据,又能怎样呢?

她眨了眨眼睛,咬牙道:“深柳堂是什么地方?”

水晶帘哗啦一响,又摔在了墙上。太后进来了,端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地盯着琴太微。李司饰望了太后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太后心里却明镜一般——琴太微滴水不漏,未免做得太过了!一个十五岁小女孩的算计如何能逃得出她的眼光?她按捺住怒气,缓缓道:“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听到这个“手”字,琴太微心中忽地就乱了。看看自己的手腕,忽然间眼前又浮起了那个雪白的身体,肤光惑人、肌理清晰。她下意识地把手缩回了袖子里。

她这瞬间的恍惚和随之而来的红潮染面,自然逃不出徐太后的眼睛,原是六七分的猜疑,心中也落了个八九分:“你躲什么?”

她硬着头皮走到太后近前跪下,把右手递了上去。太后捏住那只绵软的手,凑近端详

一回,忽然反手一掌朝琴太微脸上掴去。琴太微猝不及防,被打得头昏眼花,登时扑倒在地上。

“娘娘仔细手疼。”李司饰忙道。

“偷换韩香。”太后盯着琴太微的脸上的红痕,悠悠然道,“琴氏和谢氏不愧是诗礼人家,连钻墙逾穴这种事情都弄得如此风雅。你既已想到如何应对,怎不换身衣裳洗个澡?”

琴太微一时瞠目结舌,慌乱得如同当场被人戳穿了心思一般。

李司饰亦冷笑道:“琴娘子身上的香不寻常,在这宫里可是独一份儿呢。”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她渐渐明白了过来,忍着眼泪道,“奴婢衣服上用的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请太后明察。”

徐太后懒得再跟她啰唆,掉头对李司饰道:“那就派个人去问一下皇后,别说是为什么。”她又指着琴太微道,“先把她关到后面去,不准任何人探看。若坤宁宫有人找,只说安沅留下她了。”

直到中午,坤宁宫那边才有回话过来,说皇后并不记得有没有把松窗龙脑香赏赐给宫人,若太后追问,她就叫人查一下账目。徐太后冷笑一声,说算了不必再问。

这一日竟连午膳也没有吃好,徐安沅从射场回来,想来这一上午玩得并不开心,且喋喋不休地抱怨杨樗如何呆笨。太后瞧着她满面绯红如玫瑰,不觉哂笑:“笨一点的倒不好?”

“当然不好!”徐安沅恼怒道。

太后瞧着安沅的背影,想着深柳堂的风流公案,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要不要把程宁叫来问问?昨日他是跟着徵王的。”张纯献策道。

“有什么用?他一向只听阿楝的话,打死他也撬不出一个字来的。”太后喃喃道,“——你去问问他吧,就当是听听阿楝怎么个说法。”

问了回来,也说昨日从未见过任何女官。“倒像是串过供一样。”张纯苦笑道。

太后皱眉想了半天,道:“当时……真的只有程宁在旁边吗?”

张纯会意:“奴婢这就去办理。”

太后的封锁毫不奏效,清宁宫亦有乾清宫的耳目。午膳时皇帝就听见琴太微被拘的消息,心中大感不妙。他撂下手里的奏疏,径直往清宁宫去,銮驾到半路却又叫回,转而往坤宁宫来。

“亏得陛下还想得起臣妾来。”皇后从桌案上抬起头,瞥了皇帝一眼淡淡道。

皇帝一时也无言,只得讷讷道:“淑妃快要临盆了,我怕这时候弄出乱子惊扰了她。”

杨檀坐在皇后身边描字,皇帝瞥见那一纸涂鸦便有些好奇。皇长子和皇帝不亲,看见皇帝拿他的本子登时慌了,迅速将字帖抢下抱在怀里,嘴里咿咿呜呜地哭了起来。皇帝被他喷了一脸口水,倍觉尴尬,只得自己举袖抹了抹脸。皇后搂着杨檀哄了半日,才将那字帖哄了出来,却也不拿给皇帝看,一把扔在桌上,又对杨檀说:“是什么好东西非要把着不放?这会儿看将衣裳蹭脏了吧?除了母后谁会给你洗?”

早有内官赶上来,牵了杨檀下去更衣。皇帝硬着头皮道:“究竟是为什么事,你这里可有头绪?”

“我哪里知道。”

“人是交给了你的——”

皇后望了皇帝一眼,目光静如冬日里的月色。

皇帝不觉垂下头:“仙鸾……”

“不管什么事,终归还是因为陛下对她宠爱逾矩,才招来母后的责难。”

皇帝争辩道:“朕并不想……”

“罢了,”皇后忽然打断了他,“陛下暂不要插手,免得母后更加生气。还是让臣妾去想法子吧。”

皇帝舒了一口气,不免歉疚地望了皇后一眼。皇后侧目看他,愈觉满心凉薄,再懒得多说:“陛下且去吧,待臣妾先查问一下宫中其他女官。”

对于皇后的承诺,皇帝根本不放心。他的焦虑越涨越大,却只能在肚子里盘旋,如一只打不出去的拳头。兜兜转转回到乾清宫,他做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不许任何人到咸阳宫散布流言;第二件,派人去西苑,把消息透露给郑半山;第三件,把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疏统统扫到了地上。

粉彩小盅在金砖地上跌成齑粉,如碾碎一地冰雪,寒光迫人。青衣小内官被溅了一脸的碎瓷,吓得战战兢兢,不住叩头。太后铁青了脸道:“你把话再说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清楚了!”

“奴婢……奴婢本来守着深柳堂的,奴婢万死不该……不该听了人的撺掇,跑到前面去看戏……只是心想,反正有程公公在。就看了一两眼,就跑回来了……结果……结果看见程公公在大门口训……训斥手下人。奴婢怕跟着挨骂,想绕到后门去……看见,看见……殿下领着一个女子出来……”

太后拧紧了眉头,冷冷道:“你和别人说过这事儿没有?”

“没有,没有。奴婢万万不敢。”小内官连连磕头。

“哼!”太后冷笑道,“这等新鲜好事,叫你们这起奴侪瞧见还能轻易放过?还不立刻传得三宫六院全都知道了?”

“娘娘明察……奴婢

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去啊……”

徐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小内官立刻被拖了出去。事情既已闹了出来,如今只有快刀斩乱麻处置掉。按她的性子,索性趁着杨楝没有回来,皇帝还没被惊动,将琴太微杖毙了事。她眼前忽又浮起那张熟悉的脸,不觉叹了一口气。饶是雷厉风行如徐太后,一时也下不出这个命令来。

一时间坤宁宫却有人来回话,那女官只说:“皇后娘娘着人查过账目,那松窗龙脑香确实曾经颁赐给几位女官,最后一盒是给了琴内人,如今连琴内人同屋的沈女史亦分得此香。皇后娘娘说,原不合将亲王所奉之物转赐宫人,请太后恕她失检之罪。”

“传得倒快。”太后往四周扫了一眼,冷笑道,“我这里的猫儿叫一声,坤宁宫的筒瓦也要掉几片呢。”

曹典籍叩拜道:“请太后恕罪。”

“你们娘娘还有什么话没有?”

曹典籍道:“皇后娘娘并没有别的什么话。奴婢斗胆,却有一句想禀告太后。”

“说吧。”太后道。

“昨日看戏时,尚仪局女史沈夜一直与琴内人在一处。据沈夜讲,她曾听见有宫人传琴内人,说徐三小姐请她去深柳堂。奴婢觉得此事蹊跷,不能不禀告太后,所以也把沈女史带了过来。”

“传进来。”太后冷冷道。

沈夜低头进来,战战兢兢地磕了头,却听太后问:“沈女史年庚几何,入宫多久?”

“回太后的话,奴婢十七岁,入宫三年了。”

“三年,好啊……”太后笑道,“琴太微入宫还没几天,她不知道犹有可说。你入宫三年,还不知深柳堂是什么地方?你既然听见了,竟不拦着?撒谎也得有个限度!”

沈夜忙道:“娘娘恕罪。奴婢当时看戏文精彩,就没往深处想……虽略感奇怪,只道是……只道是徐三小姐如今住在深柳堂了。”

“这是什么话!”徐太后道。

“娘娘息怒。”李司饰看着不像话,忙嗔道,“皇后娘娘宽仁,惯得你们这般没规矩,什么话都敢混说了。你既然说是有宫人谎传指令,那你何不将那宫人指出来?”

“奴婢正是为这个来的。”

“谢谢你的好意。”太后笑道,“不过,昨晚琴太微回去,你就没问问她深柳堂里演的什么好戏文?”

“奴婢问过的。”沈夜惶惶然道,“琴太微说,那宫人把她带出戏楼就转身走了。她自己在花园里转来转去迷了路,没有找到深柳堂。”

这却是实话,太后也不疑她。琴太微怎敢跟人说起事情的真相呢。太后瞧了瞧战战兢兢的沈夜,又看了看镇定自若的曹典籍,哂笑道:“晚啦,你们说这些都晚啦。我这里有人看见琴太微从深柳堂的后门溜出来。你们俩回去问问皇后,看这种情形是要怎么办?”

两位女官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什么好。沈夜只得拜倒在太后面前,恳求道:“误传命令的实有其人,请娘娘让我将她找出来查问。”

太后也不多话,索性教人领了她去,将清宁宫的宫女一个一个看过来。看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仍是没有找到。沈夜苦着脸回来只是哀求:“昨天各宫都有人来清宁宫看戏,指不定是哪儿的宫人。这更说明有人暗中陷害琴内人,还要带累上太后的声名。求太后详查各宫,务必要将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