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这世上,怎么还会有第二块绮罗玉?
“造化神奇,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原重楼微笑着,只是将那块翡翠在烛光前缓缓移动。即便是在白日里,烛光如同穿透了一潭透明空无的碧水,满屋的碧色随之变幻,如同水波的荡漾,美丽不可方物。
※※※
早饭后,在苏微的指挥下,原重楼终于将那块烫金牌匾重新挂了上去,整整齐齐,不偏不倚。不知道他在啥时候还准备了一挂鞭炮,等金匾一挂好,就让蜜丹意点上了,噼里啪啦响了好一阵子,炸响了整个不大的腾冲府,热闹非凡。
路过的人不由得侧目,议论纷纷。
——昔年天下无双的玉雕大师原重楼,要重新出山了!
这个消息在腾冲这个小地方迅速传开,整个腾冲府便为之震动。
第二天早上,苏微是被楼下反常的嘈杂惊醒的。她下意识警惕地伸过手,抽出了枕头下方垫的短剑,睁开眼却发现原重楼又已经不在身侧,心下顿时吃了一惊,顾不得披上外面的长衣,便握剑跃到了窗口。
然而朝外一看,却发现楼下的空地上车马云集,竟然来了好几拨的商贾模样的人,大门大开,门外挤得水泄不通,有些进不来的玉商模样的人三三两两成群地在门外聊天。
“听说原大师的手治好了,打算重新出山了?”
“是啊……你也听说了?”
“可不是,这块牌匾一挂出来,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
“嘿,李老板,你不会是真的带了好料子来,打算请原大师雕刻吧?”
“哪里哪里,最近缅人那儿没挖出什么好料子,天光墟上都买不到好的翡翠原石,在下双手空空地来,还指望龙老板您带一些好货来给大家开眼界呢。”
那个龙老板咳嗽了两声,笑道:“不瞒您说,龙某手上倒是还有些去年压下来的旧料子——但是换了是你,敢把料子拿出来给一个十年没雕的人练手吗?”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今天不过是先来凑个热闹罢了。我倒是想看看有哪个傻瓜肯先把料子给他雕。如果真雕得和昔年不分伯仲,再拿出好料子来,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大师也不迟。”
旁边的人也低声笑:“嘿嘿……果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他们虽然压低了声音,然而楼上的苏微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蹙眉。
是了,重楼技艺废弃多年,空有盛名传世。如今重新出山,不知还能否当得起昔年“滇南玉皇”的大名。世人重利,面对着一个十年不曾有作品问世的大师,有谁还会相信他,给他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吗?
她心下有些沉重,匆匆洗漱,披了一件长衣下楼,发现早饭早已做好,蜜丹意正趴在桌子上捧着稀饭在喝,原重楼却已经不在室内。
“玛,外面很多人来找‘大稀’!”看到她询问的眼神,小女孩笑了起来,用筷子戳了戳竹楼另一边的房间,“好多人围着,不让我进去,说小孩不许看热闹!”
苏微皱了皱眉头,穿过房间,直接推开了门。
里面果然热闹,八张椅子上都坐满了人,围着中间的主人寒暄,说的无非是一些对身体的问候和对他技艺的赞许——苏微听在耳朵里,不由得暗自冷笑:这些商贾真是重利薄情。不过几个月之前,当他还酗酒烂醉街头的时候,这些腰缠万贯的商人何曾愿意动一动指头来帮上一下?就算到了此刻,虽然说得热闹,却依然没有一个人肯先拿出一块料子,让这个已经有十年之久不曾碰过翡翠的“大师”试刀。
然而重楼却没有显示出丝毫的不耐,竟一直和那些来访的客人应酬揖让,满面春风,言辞流畅,说得十分投契——那一刻,他身上所显示出来的气质谈吐,竟然令她有些陌生起来:是否,在十年之前,那个才华卓绝、受极追捧的年轻玉雕大师,便是这样的人呢?重楼身上,到底还有多少她所未曾知道的侧面?
“重楼。”她听得不耐烦,推开门,“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吃饭!”
室内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转头看过来。
那个一身月白衣衫的女子站在门口,盈盈如临风幽兰,表情虽然平静柔和,眼神却犀利,只是一眼扫过来,所有与她视线相碰的人心里都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有刀刃过体的寒意。玉商们都是老江湖,立刻集体噤声,转眼看着此地的主人。
原重楼站了起来,笑着对众人介绍:“各位,这位便是我的夫人。”
“喂!”她皱眉,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几乎又有暴打他一顿的冲动。
“什么?原大师何时有了新婚夫人?”门外忽地有人笑问,倒是吓了房间里的人们一跳,朗声道,“竟然也不请大家来喝个喜酒,实在是说不过去啊!”
苏微吃惊地回头,却看到一个年轻人从门外笑着一路进来。
那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公子,面如冠玉,手里摇着一把描金折扇,意态潇洒,一身衣衫也极是华贵,不看襟口一溜拇指大的南珠,光看右手拇指上戴着的一个满绿的老坑玻
璃翠扳指,就已经是天光墟上难得一见的极品。
原重楼看到那个人笑吟吟地走进来,脸上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尹少爷!”房间里所有的客商都悚然一惊,齐齐站了起来。
听到那声称呼,苏微震了一下,眼神蓦然尖锐起来——莫非,来的是腾冲尹家的人?
“璧泽兄。”原重楼放下茶盏站了起来,眼神也有些异样。
是的,这个不速之客正是腾冲最大的玉商、尹家的大公子,也是春雨的兄长。在十几年之前,正是他将自己请入了尹府做专奉的玉雕师,来往甚密,称兄道弟。可惜好景不长,自从他的右手残废、尹家小姐攀高枝嫁入王府后,尹府上下对原重楼冷眼相向。尹璧泽迫于父亲严命,也不敢再和他来往。
但是这些年来,每次听说原重楼潦倒落魄,尹璧泽都会偷偷派人去把他在各处的欠债给还上,这才令他半死不活地拖到了今日,没有被饿死。
虽然是许久不曾再见面,看到他忽然前来,原重楼的心里也是百味杂陈。
“哟,几个月不见,变化真大啊!”那个贵公子熟门熟路地走进来,没有丝毫生分,一看他的气色便惊讶了一声,回手拍了拍原重楼的肩膀,“怎么,听说你去了一趟缅人那里,回来就生龙活虎了,还带回来一个这么美貌的夫人?”
“这个……”原重楼有些尴尬,只道,“歇了那么多年,也该重新做点事了。”
“哦。那你的手怎么样了?真的好了?”尹璧泽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径直卷起他的袖子想要查看,然而眼前一晃,风声一动,这一拉居然落了空。
“不可!”原重楼脱口。
苏微的手掌本来已经快要切到了他的手腕,下一刻便能将他的腕骨生生击碎,听到这句话在瞬间翻过手腕,只是用手掌重重打在了对方腕下一寸,将他伸过来的手啪的一声打开。满堂惊呼声里,尹璧泽痛呼了半声,便又生生忍住,手臂已经瞬间乌青了一大块。他抬起头看着苏微,眼神蓦然一变,似有刀锋在眸里一掠而过。
原重楼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在了两人之间,连忙道:“没事吧?”
“没事没事。”尹璧泽的眼神却又是一变,放下袖子掩住手腕,笑道,“是我冒昧了……想必这位弟妹还不知道,其实我们兄弟之间一贯不拘礼节。”
苏微轻轻哼了一声,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
这个人似和重楼极熟,说话也毫无顾忌,带着风流放诞的味道,然而不知道为何,这种肆意竟然并不令人反感,反而令人觉得他每句话都出自真心,即便是冒昧也值得原谅。但苏微是江湖上出生入死过来的人,对陌生人有着天生的直觉,从第一眼开始便不大喜欢这个贵公子,转过身不再看他。然而即便是背过身去,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仿佛带着某种奇怪的揣测意味。
“弟妹耳边这对耳坠盈盈欲滴,如春水流动,倒是难得的极品。”尹璧泽目光不离她左右,口中笑道,“莫非是当年那一块绮罗玉上开出来的?”
原重楼颔首:“璧泽兄果然眼力过人。”
“没想到原兄还留了一对绮罗玉给佳人。”尹璧泽笑道,“已经十年了,滇南已经再没见到能和那块翡翠媲美的料子——如今这对耳坠也该价值万金了吧?”
“这对耳坠不是我送的,是她师父传给她的。”原重楼解释了一句,不肯再往下说,只是微微蹙眉看着来人,“璧泽兄贵人事忙,今日忽然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何必说得这么见外?其实今日我来找你,是听说你重新出山了,想让你帮忙掌眼看一块料子。”眼看气氛又有些尴尬,尹璧泽连忙拍了拍手,顿时便有小厮从外面进来,恭恭敬敬地将一个锦缎包袱放上桌面,然后退到了一边。
尹璧泽道:“这一块,是我们在盈江矿口上开采出来的翡翠。”
那一刻,整个房间的玉商眼里都放出了光来。
腾冲尹府有镇南王做靠山,多年来,一直掌握着整个滇南的翡翠专营权,在缅人那儿更是有着十几处矿山,每年最好的翡翠料子都是从他们家矿上开采出来的。每次天光墟开市,天下各处蜂拥而来的玉商都指望着尹家出点好货,若是没看到尹家的人来到市场,便知道这次又只能拿到二流的货色了。
此刻尹家大公子亲自前来,包袱中的玉石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目。
不过,听说多年前原大师和尹府有了过节,从此不相往来,特别是原重楼毕竟已经十年不曾拿刀雕刻,此刻尹家居然会拿出翡翠来让他练手,倒是令所有玉商有些意外。
“这料子有点特殊。”尹璧泽蹙眉,“你来看看。”
原重楼也有些好奇,微微蹙眉,小心地打开那个包袱。锦缎一层层打开,当里面那块石头露出时,房间里所有人都不禁吸了一口气。
桌子上是一块罕见的翡翠。
不,确切地说,是翡,而不是翠。
而世人多以为翡翠便是绿色,殊不知翡者,红也;翠者,碧也。关
于翡翠的水底种色变化,虽有“三十六水,七十二绿,一百零八蓝”之说,但始终以翡色和翠色两种为尊,绝品的翡有时比翠更加难得——而此刻,放在桌上的这一块已经完全去掉皮壳的玉石,便是罕见的翡色,种水交融,如同石榴籽那般嫣红透明。
所有的玉商都不由自主地围了上来,然而刚看得一眼,却又脱口齐齐叹了声:“可惜!”
连原重楼这样阅尽天下美玉的雕刻大师都很少见到这样成色的红翡,在包袱打开的一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然而,只是凝神了一个瞬间,便也和众人一样低声道:“可惜。”
那块玉石有一尺高,三寸厚,玉外层的皮壳已经被高手匠人小心地全部去除,内貌一望无遗。所以所有人都能看出这块罕见的玉石虽然通体翡红,水头和光泽也极好,却有两处致命的瑕疵——不仅有一道黑色的裂痕贯通上下,整块玉里也布满了若隐若现的白色絮状棉,简直找不出一块大点的纯净地方。
“木拿矿口的?那么多的雪花棉。”一眼看到这种棉点的分布情况,原重楼便判断出了这块石头的产地,“那儿出产的石头种水虽好,一般却都是极小,难得出这么大的料子——可惜瑕疵也太重了一点,只怕很难取出成品来。”
“果然高人!说得完全没错,正是木拿矿口上开采出来的,算是今年最大的一块了。”尹璧泽挑起了拇指,愁眉苦脸,“你看这块料子还有救吗?”
“是有点可惜……那么好的料子有了这道裂痕,就像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却被迎面砍了一刀一样。”原重楼蹙眉,抬手轻抚着那一条裂痕。
“今年真是晦气,雾露河不停涨水,溃堤死了几百矿工,石头却没挖出来几块,偏偏上头催钱又催得急……唉。”尹璧泽用折扇敲着手心,叹气,“我这几个月去把河上的几个矿口都找了个遍,好容易寻了这一块还过得去的料子,又可惜有两处死穴,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还有救,这个裂进去的深度不深。”端详许久,原重楼终于开了口,“能取出一块八寸高、两寸厚的完整料子来,就看你想要雕成什么了。”
“真的?”尹璧泽喜上眉梢,脱口道,“那雕个送子观音如何?”
“送子观音?”原重楼神色微微一变。
尹璧泽失言,知道瞒不过去,便干脆承认:“是啊。下个月十五是我妹妹生辰,到时可能也是临盆的时节——家父希望她能生个小王爷,所以命我早早准备礼物。”
原重楼捏着空了的茶盏,没有立刻回答。
尹璧泽看他没有立刻拒绝,以为有希望,兴冲冲地道:“既然你说有救,那便是有救了!整个腾冲我想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那般的高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了——嘿,你也知道那丫头的眼光被你养得有多高!她对翡翠可挑剔着呢……”
他的话没有说完。坐在旁边的苏微在此刻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那个清丽柔和的女子,眼里此刻露出的光芒却是凌厉得令人生寒,令他将下面的话都忘了。
“重楼的手还没好,还需要休息。”苏微听到这里,便站起身走到了桌前,把包袱往尹璧泽面前便是一推,冷冷道,“什么送子观音散财童子,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尹璧泽不料这个娇柔的女子一开口便是如此生硬,仿佛尖刀似的扎人,一时间抱着一块石头,倒是被弄得下不来台,不由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原重楼。
“迦陵频伽,没事的。”原重楼开口说了一句。他恢复了常态,将手里的茶盏重新放下——那只右手上,赫然还残留着巨大的疤痕。
看到那条疤痕,尹璧泽眼神就暗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