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冈君,你怎么还呆在塞班?”
一位军装严整的中佐拍了一下清冈永一大佐的肩膀。他脸上缠着肮脏的血污绷带,使清冈永一只能看到他的一只眼睛和半边脸。眼睛里布满血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采。
“不认识啦?真是贵人善忘啊!我是石桥孝夫,你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留学时的同学,你学的是西洋美学史,我是学建筑的。你忘了我们还在自由神像下合过影。那时候咱们都还年轻,风华正茂呢。”
清冈大佐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了这位同学,“噢,想起来了。你就是外号叫‘啄木鸟’的石桥孝夫哇。那时候,每办一件事你都向美国人鞠躬,所以才被起了个‘啄木鸟’的外号!”
两位老同学又在塞班岛上见面了。
今天的塞班可不是老友重逢的佳境,大火焦天,尸横遍野,既无美景,亦无心情。美军已经把守岛部队逼到滨海一隅,斋藤中将自杀了。听说南云中将也自杀了。谁都不知道,南云频繁地同塞班海岸外的一艘“伊”宁号潜艇进行通讯联络,并且在夜里三次划着舢板去找寻那艘潜艇。美军的水面舰艇太多太密,象是皇家海军云集在普茨茅斯港为女皇陛下举行观舰仪式,南云失败了。他不情愿地随斋藤而去。日本国运凋败,名将之花一个个随风飘落。公平地说一句:圣克鲁斯海战之后,日本航空母舰机动部队的指挥官几经易人,还真不如南云时代。话说回来,牺牲了那么多优秀的海军航空兵精华以后,又有谁能只手回天呢?!
现在,松田大佐已经受命全权指挥,他需要做的事很简单:组织所有残余部队,来一次决战性的“万岁”冲锋。
苦战多日之后,松田并未丧失理智。他尽可能地把这次冲锋进行了组织。他配备了火力,选择了突破口和冲锋路线,那就是打得最差劲的美二十七师一○五团的防线,松田布置了任务,并且举行了一次有模有样的誓师会。就在这次会上,清冈永一大佐同石桥孝夫中佐偶然相遇了。
清冈一点儿也不喜欢石桥。石桥是个书生气质的军人——他当军人是走错了门槛。他总喜欢读书,谈文学和艺术,甚至是哲学,悲天悯人,好自作多情。清冈是个杀人狂。那点儿风花雪月有什么好讲的?人是一种残忍的动物,只有比同伙更残酷无情,心如铁石才能活下来,爬上去,出类拔萃。
在凄凉的暮霭和枫红的霞云中,石桥激动起来。他也要去做最后的冲锋。他热烈地握着清冈的手:
“清冈君,咱们有十六年没见面了。你也不知道我干什么,我也没打听过你。过去的事就让它们逝去吧。
“我虽然喜爱生活,却决不会辱没皇军的荣誉,我知道怎样去死。但是清冈君,请听我说几句话吧。”
石桥把清冈拉到一块突兀的岩石后面,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清冈很厌恶,都什么时候了,还象个大学生似的贪生恋活。“我潜心研读过历史。”石桥说话的声音很大,随晚风飘走。“日本民族是一个很难被别人理解的民族。我们自己也不理解自己。我们从中国学来文化,又不愿束缚在孔教的礼义中;我们从印度引入了佛教,却不甘空净无为,又遁入神道教的旁门;无论是强迫也好,自愿也好,我们从西方引进科学技术,却没有接受伏尔泰的民主思想和基督教精神。我们日本有我们民族那股桀傲不驯的气质。
“室町中期的著名僧人一休宗纯说过:‘入佛界易,进魔界难。’难道这就是我们这个东方岛国的烙印吗?
“我欣赏过《源氏物语》中的那种清雅的日本式的美,我也很崇拜年轻的川端康成。我们自己表达不出自己来。我们内省过,也迷惘过。
冬月拨云相伙随,
更怜风雪浸月身。
“这是明惠禅师的绝句。因为他早生了四百年,如果他生在丰臣秀吉的时代,怕是毫无此种雅兴了。日本进攻朝鲜,壬辰年败,秀吉死,重新回到了封闭的环境中。我想,整个德川时期的人们大多会体会到这首和歌的意境和明惠禅师内心的清澈。那是一段多么值得回味的历史呀!‘雪月花时最怀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