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九州开满了花。
靠太平洋一岸的细岛、宫崎、串良、鹿屋一带的丘陵上,抽出嫩芽的桃树上,粉色的桃花开得如烟如雾。樱花也极绚丽,在返青的田垅间开得如云如海。农田里的油菜花开了,大地象铺上一张张金毯。紫云英花招来蜂群。风把花香送到远方,空气也变得象蜜一般香甜柔和。春天沿着北回归线爬上了日本列岛。宇宙间的万事万物,毕竟按自己内在的规律运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看到鲜花,杉本才知道春天已经悄没声地来了。在南洋作战,只有旱季和雨季,只有毒烈的太阳和无止无休的豪雨。日本是个四季鲜明的国家,四季的色彩同南洋相比,更适合人类的心理,毕竟是祖国。杉本他们为了帝国,大踏步地前冲了五千公里。现在,又一步步退了回来,重新站在祖宗的土地上。日本已经丢掉了自明治以来得到的全部东西。它现在想结束这场战争,喘口气儿。但是敌人决不答应。他们要踏上这片开着鲜花的土地,彻底清算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给亚洲和太平洋地区带来的罪恶。什么“本土决战”、“一亿人玉碎”之类的口号,杉本是不相信的。他了解敌人实力雄厚,报复可畏。军部的人发动战争之初,想的全是胜利的美酒,现在却强迫全体国民吞下苦汁。
元旦空袭以后,美奈子已经变成一个精神病人,衣食住宿都无法自己料理。杉本军务紧急,只好把她托付给一个已经死去的同事的家里。
匆匆离开东京后,他一直在南九州的鹿屋海军航空兵基地训练飞行员。鹿屋基地的飞行队属于宇垣中将的第五航空舰队。宇垣本人完全赞同采用神风特攻队的战术。日本舰队已不复存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特攻。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特攻都是简单、廉价、有效的方法。大西中将在菲律宾失去自己的飞机和飞行员以后,已经回到本州关东一带,在厚木机场上训练新的神风队员,单等美军在东京湾登陆的时候,用自杀机消灭他们的舰队。自杀飞机都是精心保留下来的。军部对b—29的空袭越来越多地采取了无所谓的放纵态度,任凭b—29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地烧下去。唯一的报复是拿被俘的美军飞行员泄忿,把他们一刀一刀剐成骨头架子,把他们的心肝挖出来剁碎了给日本飞行员吃,说是“能壮胆”。到处都是本土决战的气氛。报纸上宣传说:美军一登陆,日本妇女和中学生将用竹枪参战。如果美军强奸我们的妇女,她们用匕首也可以消灭敌人。
美奈子发疯,敌人离家门口越来越近,杉本大佐的脾气变得很坏。他的肝火旺盛,动辄训斥和棍打部下,喝醉了酒是寻常事。为了“招待”神风特攻队员,军部早就组织了女学生参加“奉仕”队,专供神风队员享乐。神风队员们都是刚脱下学生装的小伙子,刚来兵营,想家思亲还顾不过来,并没有搞女人的愿望,那些娇嫩的女学生们大都让杉本他们这些老兵油子糟蹋了。人越是乱搞女人,心理状态就越败坏,今朝有酒今朝醉,有时连人格也会丧失掉。
夏目武大尉也是一个杉本这样的老兵。他在马来空战中击落过英国人的水牛式战斗机。早在中国武汉的空战中,他就被俄国飞行员打瞎了一只眼睛。独眼使夏目非常凶暴,他对奉仕队的姑娘们又抓又咬,还常用鞭子抽她们,就更不用说对付自己部下的特攻队员了。
特攻队员们分为两类:一类是提前毕业的飞行预科学校的职业军人。另一类是刚离开书声朗朗的教室的学生。前者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对军营里非人道的体罚已经麻木。后一类人突然接到一分五厘钱邮费的红纸召集令,一夜之间就穿上了军装。他们还留恋生活,还有幻想。夏目大尉却要把他们训练成一段“木头”,当成一种“消费品”,准确地撞在美国军舰上。
夏目对那些学生兵竭尽虐待之能事。有时候连杉本也看不过去。夏目用木棒、皮鞭、皮带打他们,有时还让他们互相鞭打。体罚和人身侮辱更是家常便饭。日本军队历来奉行这样的原则:苛刻的训练会使士兵意识到他生来就是要吃苦和效死的,打开仗后才能不怕苦不怕死。
二尺半长的白木捧在夏目手中上下飞舞,他的眼睛象食肉猛兽盯住弱小动物那样放出凶残的光。所谓给士兵“灌输军人精神”,就是罚他们站立,连续五小时跑步,抱木柱,互相抽耳光,不停不息地念“战阵训”,没完没了地在团体和团体之间,个人与个人之间搞竞赛。任何人性、人格、性格和自尊心都被夏目大尉践踏、磨平,任何爱、被爱、理想和幻想全叫他打得烟消云散。以至于,当这些年轻人驾驶破旧的神风机冲向敌舰的时候,反而觉得是一种光荣的解脱。
几天以来,一直流传着美国航空母舰机动部队入侵九州海域的消息。九州南方所有的飞机场上,早已经把飞机拉到田野和树林中,盖上伪装网。机场上摆的都是竹子、木头和草席制造的假飞机。“一机换一舰”,飞机比人还珍贵。可是,引导神风机的老手也很缺,夏目尽管两年没打仗了,每次还得带队。硫黄岛战役打响以后,特攻队尚未训练好,宇垣中将受到军部的催逼。现在军部的实权操在梅津美治郎大将、阿南惟几大将手里。他们
刚刚开始行使权力,他们战意正酣。
终于,从东京的大本营里传来了美军米切尔将军快速航空母舰编队袭击日本的情报。从冲绳岛嘉手纳机场起飞的一架陆军侦察机,在菲律宾海上发现了庞大的美军舰队。“美国佬终于来啦。”夏目很兴奋,仿佛他已经看到自己训练出的飞行员驾着飞机“轰”地一声撞在美国军舰上。
三月十九日,朝霞灿烂,露水还沾在紫云英花上。情报表明,敌舰进入了佐多岬东南一百海里的洋面上。上司的攻击令已经下达。负责攻舰的专科军官对特攻队员们讲解技术要领,边说边在一张画得很粗糙的军舰示意图上指指划划。
“你们将驾驶着天皇陛下的飞机,载着炸弹,飞到敌舰上空,任务就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要调整好方位角,俯仰角必须算准,否则会冲过头。注意看高度表,在大海上高度感会消失。千万记住要打开炸弹的保险装置。高射炮火没什么可怕的。敌人最怕神风机,据美国报纸透露,许多美国水兵被吓成了精神病。注意,撞击航空母舰要撞击岛形建筑和升降机。撞击战列舰要对准舰桥、射击指挥仪和主炮炮塔。喏,就在这里。好了,诸君,瞄准它冲下去,归根到底就这么简单。诸位可以升为军神,被日本国民世世代代供奉在靖国神社里,实现你们为天皇陛下效忠的心愿。”
接着,队员们在基地旁边的神社里祭神。那是一间用木板临时搭起来的小房子,里面竖着木牌,上书:“一机命中,保住神州。”、“啊!神风特攻队。”、“忠魂烈胆,名传千秋。”主祭的人给每个队员头上戴了白绸带,上面的标语墨迹未干,写着什么:“为完成任务,从容而死,求得永生大义”、“肉弹攻击,威震敌胆,乃真正的大和魂”、“竭尽精诚,定沉敌舰”、“一机换一舰,威力无边”等等口号。每个队员跪下向神祈祷,接着向明治神宫方向遥拜。
仪式举行完毕,各人有一刻钟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有相好的去同女奉仕队员告别,没有情人的队员默默地写下遗书。规定奉仕队员不许哭,必须强颜假笑,鼓励神风队员无牵挂无痛苦地去战死。
通往停机坪的路上,当地村民和妇女,打着旗子,举着鲜花,高呼口号,欢送特攻队员。那种情形使一些队员直落泪。各国的军人都知道打仗会九死一生,但象日本这样有组织地用肉弹法攻击,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杉本默默地随着队员们走过两排欢送的行列。他对这种场面早已见惯了。美军的武器装备占了绝对优势,唯有特攻机才对他们有威胁。机械士已经在费力地发动螺旋桨,一些陈旧的日中战争初期的九六式舰战和双翼机吭了几声,引擎就熄火了。说什么也发动不起来。扩音器中传出敌机已从母舰上起飞,队员们的紧张感每分每秒都在加剧。杉本一点儿也不惊慌。他知道敌机必须一架架起飞,完成编队以后才开始飞来,时间绰绰有余。
杉本又一次重弹旧调,这段台词是他从小林多闻少尉那里学来的,完全背熟了。小林少尉已经在吕宋战役中战死,他的飞机在仁牙因湾撞沉了一艘美军扫雷舰。
“献出自己的生命,求得在大义中永生,这是幸福的事情。诸君的牺牲方能挽回战局。你们先走一步啦,我,还有其他的陆海军将士,也将随大家去。为了天皇和国家,拜托各位啦,死也要从容一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