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连,胜连,披着金色的朝霞,
开门,开门,太阳升起在悬崖。
胜连辉煌的宫殿如月亮星辰,
伟大的君主与世长存。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哼着这首冲绳民间的奥莫罗小调,希望能减轻心理压力。神风机就在他头顶上呼啸,不时有一两艘舰艇被它们撞沉撞毁。最好不要去看,因为看了神风机冲击舰艇的一刹那间,许多人患了精神分裂症。
太平洋战区的所有高级指挥人员,尼米兹、斯普鲁恩斯、特纳、布克纳尔和盖格,都预料到冲绳战役必定很艰苦,很绵长。所以他们决定把精锐的“海魔”师当作集团军战略预备队。从硫黄岛战役看,这样的部署完全正确。可是,战局的发展出乎预料,两个军敌前登陆,未遭抵抗。陆战一师横扫冲绳蜂腰部直打到胜连半岛顶端,只遇到小股日军部队的阻击,还不够填牙缝的。头一次投入战斗的陆战六师,在谢泼德少将指挥下,向左旋转,一路北进。陆战六师沿着冲绳东西海岸,穿过树林、溪流、山涧,绕过日军的小股抵抗部队,大踏步推进。后勤跟不上、战线上破洞百出、人员疲劳都无法阻止士气高昂的陆战队士兵。东海岸突击部队,沿着有铭、平良、安田等山村和崎岖的沿海道路,直扑冲绳岛北部的边户角。西海岸部队沿多幸山、恩纳岳、仲尾次、盐屋等险峻的山地夺路疾进。估计十天后,同东路部队将在边户角会师。第三两栖军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五分之四。现在,t字的横线全部被美军占领,仅仅剩下竖线了,它叫做本部半岛。据说,在本部半岛的中间有一个险恶得出奇的山区——八重岳,而日军北部防御重点就在那里。
即便八重岳还会有一场苦战,但丝毫未受损的六师胜任愉快,各方面情报表明,八重岳守军不会超过一个团的兵力。
于是,纷纷传说作为“浮动战略预备队”的“海魔”师,准要调回塞班岛。否则会在神风机攻击下遭到无谓的牺牲。
惠特尼上校抱怨“海魔”这次实在晦气。
运载“海魔”的船队集结在冲绳南海岸外的大洋上,适逢台风季章,每个人晕船呕吐,全倒了胃口。惠特尼也吐空了肚子,非常虚弱,饥饿感摇晃着五脏六腑,象阑尾炎手术中被医生拨弄的感觉一样。可是,炊事兵端来的牛排、沙拉、烤肉和碎牛肉馅饼一沾唇,他又反射式地呕吐起来。
他无聊地翻看手边的几本书。
关于冲绳岛和琉球群岛,他的知识很浅薄。琉球南方的马鲁古群岛名气太大,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为它打了几个世纪的仗。冲绳似乎属于中国文化圈,西方记载很少。塞班战役以后,范尼尼·惠特尼太太应他索求,给他寄来几本关于琉球群岛的书籍,两本是美国传教士和商船船长的著作,一本是葡萄牙探险家游记的英文译本。
冲绳不同于密克罗尼西亚的那些荒岛,它同其他亚洲国家一样,有悠久的文明。据说,这里发掘出三万年前的文化遗址,找到了贝壳文明和石器文明的文物。公元七世纪,中国隋朝的使章到过琉球群岛,蒙古的舰队也入侵过冲绳。假使惠特尼如愿以偿,将会看到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漆屏风、漆器、古乐器、瓷器和绸缎,表明冲绳文化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实际上,在几千年里,中国就是东亚精神文明的台风眼。惠特尼看到书里的照片充满了中国式的花鸟画:垂柳、小桥、伞、荷塘、塔和无表情的骑者,一种与西方文明迥然而异的文明和伦理。然而,同是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却决然地走上了军国主义之路。
一三二六年冲绳出现了三个很有意思的藩王:北山国王、中山国王和南山国王。国王之间打了一系列杯中风暴式的小战争。中国人把蒙古人赶走以后,三位国王都遣使向中国进贡,企图争取自己的正统地位。中国王朝的使团回访了这个四百八十五平方英里的海岛。到实力最强的中山国查户口,竟发现只有三十六户人家。中山国王正桥扫平各藩,完成了统一冲绳的“大业”。他开始在中国、朝鲜、日本、马来亚和香料群岛之间做多边贸易,冲绳开始繁荣。高大的神寺、佛塔、石砌的龟甲墓纷纷树起。一五一一年,葡萄牙人攻陷香料群岛以后在冲绳登陆。不久,就流传了本地的奥莫罗民谣。冲绳人也开始学会了筑起围城,保卫他们小小的领地。冲绳人谦和、圆通、机智、识礼。在中国、日本和荷兰、葡萄牙之间相处,也难为了他们。一八七二年日本侵吞了冲绳,现在,将有一些什么样的冲绳人等待着美国人呢?
惠特尼的笔记本上记着一首咏叹调,它是一位十七世纪冲绳岛恩纳村的女诗人写的。回肠荡气,带着甜甜的忧伤,带着寂寞的惆怅,带着田园诗和海浪花情调,真美极了。
浪花哟,你平息了;
风儿哟,你睡觉了。
首里来的藩王哟,
我们让您高高兴兴了。
他想,那位女诗人长的是什么样子呢?念头转来转去,他就想起了范尼尼。他从自己的衣箱中拿出一叠蓝色的信扎,一封封抽出来读。那些是他读过许多遍的妻子的信。
一九四四年十月
,惠特尼上校同范尼尼小姐结婚了。蜜月过后,惠特尼重返塞班训练部队,范尼尼和他同机抵达檀香山。然后,范尼尼去新兰西探望父亲,在惠灵顿呆到一九四四年圣诞章。结婚使她容光焕发,仿佛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女人。美国之行使她大开眼界,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大一片生机勃勃、象万花筒一般变化万千的大陆。她和丈夫游了费城和纽约,泛舟切萨皮克湾上,看了佛罗里达的沙滩和加利福尼亚的红杉树。她兴奋极了。
按照惠特尼的请求,她将转入美国国籍。趁惠灵顿的美国大使馆为她办理各种繁琐的手续、护照和文件的时间,范尼尼又同父亲去了一趟澳大利亚。此刻,年轻的惠特尼太太的心境很复杂。她生长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海岛上,象莎士比亚写的《暴风雨》中的米兰达姑娘。她的心灵没有一丝污染,她真诚地爱,天真地想,诚心地做,她是一块透明的水晶。她的父亲拉菲老头就象是普洛斯比罗,满足于把女儿封闭在孤岛上。现在,战争的航船把腓迪南王子——查尔斯·惠特尼中校送给了米兰达。那么,世界如同旋转舞台一样骤然突变。新西兰之外的世界繁华、喧闹、气象万千,令她目不暇接,而新西兰则是安谧、清寡、赏心悦目。两种文明,两种哲理,两种欲望,在范尼尼心中剧烈冲突,象火山口中沸腾的熔岩。新西兰有多少绵羊,美国就有多少汽车;新西兰有多少松树,美国就有多少摩天楼;新西兰有多少温泉,美国就有多少娱乐中心。离开翡翠般的海岛,踏上一个魔鬼和神祗盘踞的大陆,真叫她莲步难挪。
然而,惠特尼在那里,她的丈夫在那块土地上。仅仅这一点,就够了。
范尼尼同父亲拉菲逛了悉尼。他们看到菲利浦街上那些戴白色假发,穿长袍,打领结的律师,看到了高大的文艺复兴式的邮政总局建筑,听了市政大厅里的管风琴演奏会,在皇家十字区喝了带故国色彩却变成澳洲味道的意大利咖啡。尽兴之余,范尼尼感到了澳洲同新西兰一样,在新大陆衬托下显得过于“土气”。她的拉丁血液中的激情终于被唤醒了。她想起著名法国评选家希普莱特·丹纳对拉丁民族的描述:敏感、细腻、早熟、趣味高雅、锋芒外露、追求爱情。这些旧大陆和地中海阳光地带所赋予的秉性,在老拉菲先生压抑了二十四年之后,一下子暴发了,那种滚烫的血液把范尼尼烧得几乎控制不住。
她匆匆同父亲转了转墨尔本,看了看本地的企鹅、鸸鹋和袋鼠。维多利亚州同新威尔士州相比象个土里土气的暴发户。对于悉尼,范尼尼觉得它古风犹存,却又生气勃勃;而墨尔本,无处不显得拥挤、俗气、肮脏、缺少教养,带着当年淘金狂和绿林豪侠内德·凯利的烙印。她对自己的迅速转变感到吃惊。在过去,看到放荡的女人和坦露出大半个胸脯的姑娘,她以为可耻,现在似乎“表示理解”了。过去她从不注意男人的衣饰、手杖、领带和鞋袜,现在发现不同的男人会打扮得千姿百态,体现了气质、性格、教养、地位和心灵,“服饰原来也是一种艺术”。把古老的英国遗风同新大陆那种融合了世界各民族的现代风格相比,也许昭示了一句普通的格言:出走,冒险,奋斗,创新,世界属于你。
她急急忙忙结束了澳洲之行,并把每天的印象全都写信告诉惠特尼。在查尔斯渊博的知识面前,她象个小学生。她爱他爱得发疯。她觉得命中注定遇到查尔斯这个白马王子,查尔斯勇敢,当机立断;潇洒、温文尔雅;精力旺盛、才华横溢;富于理想又不屈不挠。惠特尼是现代的贵族,飞机时代的骑士,彻头彻尾的海军上将(她搞不清海军和海军陆战队的区别)。查尔斯是路德维科·阿里奥斯托长诗中的罗兰。他俩的爱情是《新生》中但丁和贝雅特里齐的爱情。他是她精神的巴台农神庙,是她幻想中的狮心王理查,是她肉体上的阿波罗。她不能没有他。她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路德维科·阿里奥斯托:1474一1533,意大利著名诗人。】
班机飞行在墨累河平原郁郁苍苍的桉树林和葡萄园上空,她对查尔斯写下自己的感想:“澳洲是一个贪图安逸者的国家,新西兰是一个质朴的农民的国家,美国是一个冒险家的乐园,亲爱的查尔斯,冒险难道不是人类最富于诗意的本能吗!nto,hoo,guia ulvis es!(拉丁文:人哪,你要记住,你本是尘土!)冒险欲和创新使人从尘土变成神。快把我拿去吧,查尔斯,我心中的上帝。”
她匆忙告别惠灵顿,洒泪吻了老爸爸,也许亏了他,她才没被惠灵顿那个纨袴子娶走,她才嫁给了惠特尼中校。人生中,有时候的告别是难过、难忘、而又必须的。
飞机下面是海洋。云缝中,它闪闪发亮,带着金属的颜色。她腹中产生了一下微微的悸动。啊!她脸红了,一个小生命。她和查尔斯的孩子。她紧张,惶惑,被一种神圣的幸福浸透了。当飞机在加利福尼亚湾进入美利坚合众国的时候,她给绵延不绝的惠特尼世家又带来了一个新人。
惠特尼上校幸福地看着信,几乎忘了时光的流逝和饥饿的肚肠。神风机撞毁了离他的船不远的“普
蒂”号驱逐舰。“普蒂”号燃烧、爆炸、沉没,惊动了许多船舰,惠特尼却全然不知。
“报告,查尔斯·惠特尼上校。”一名传令兵推开了他的舱门,把一封命令递给他。惠特尼立刻看到了布克纳尔中将和盖格少将的联合签名:
第十集团军司令部命令
1.冲绳战役进展顺利,“冰山”作战可按预期完成。
2.鉴于敌人自杀飞机的猖狂活动,命令‘海魔’师作如下调动:
a.第六团、第八团撤回塞班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