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着,哼哼唧唧地唱不停,伴随着小洋楼里昼伏夜出哗啦啦的洗牌声。在租界里“避难”的大清臣民们日复一日家长里短,尽着生物延续物种的天职,并不理会外面的世界没有为他们的消极而驻足;欧美帝国经历了经济大萧条又渐渐复苏,中国的天灾人祸就像他们唱衰的那样因为赶跑了皇帝遭到报应而从没消停。兰熹没再回过老家,她彻底成了个城里小姐了。
兰熹初一的时候得了感冒转肺炎,等病好了自觉功课落下多了,就不想回去学校,再说二十岁的大姑娘实在也受不了学校里同侪的幼稚了。二妈荣升八奶奶的继母那时候已经有了三个女儿,心思完全在下回怎么生个男孩,才能和八爷有儿子的外室打成平手,别说前娘的女儿,亲生女儿也都丢给老妈子教养。就任兰熹休学在家,跟一个南洋土生不太白的洋人女家庭教师学礼仪和英语,八奶奶自己也前前后后多个帮手。兰熹闲的时候,还读八爷订的几份中外报纸,也算是进修外文、白话文。何况只要搭子对,人在牌桌上一样长知识,并不会落伍。兰熹实时掌握金子行情和米面粮油的价格,有时觉得消息来源可信,她也拿出私房跟几个常打牌的女太太一起搭伙“炒一炒”。
受祖母影响,兰熹一直有记账的习惯,她每天睡前都要把当日银钱进出理一理,一面记一面口中像祖母那样念念有词:吃不穷,穿不穷,勿会算计一世穷。八奶奶一天看见她那本账账,借来一翻,全是几分几厘麻将输赢的赌账,就笑道:“这也好记?那你来替我们家里记记吧!”就这样八奶奶架空了原来被认为是八爷亲信的账房先生。有兰熹替她看家,八奶奶可以专心金家的百年大计,就果然在生了四女之后索得一男。
兰熹对金府总管这份“工作”很胜任,她对数字的精明和对人的统御才能更得到八爷夫妇的赏识与授权,不多久就把家里的财务、庶务和人事权一起拿下,还没许人家的大小姐正式成了宅子里的大当家,也就等同今天一个小企业的总经理了。兰熹的能力受到肯定,自己也做得开心。
夹在新旧土洋之间的金公馆里边乱七八糟的人事倾轧只比现代的办公室政治有过之无不及,更别提八爷还有大小两个公馆。“那边”哪怕规模小点,一样有主人、仆人等着领每月规费、三餐吃饭、四季裁衣、隔几年养小孩。兰熹记账、管家、三节、过年、请客、社交、打麻将、看戏、恩威下人、应酬富亲戚应付穷亲戚,金八爷家里她一呼百诺,过得忙碌充实。和同时辈流行的“女结婚员”不同,兰熹的心态更接近现在叫“败犬女王”的事业型女性。可是金公馆大小姐却毕竟不是前朝的内务府,不算是个出身,兰熹却一直为这个家忙到有人来向小她五六岁的大妹提亲时才终于警觉自己可能上了八奶奶的当,耽误了婚姻的大事。
“多少年阿拉就讲有后娘就有后爹呀!”跟着她从老家来的周妈一面侍候兰熹晨起梳妆,一面为主子愤愤不平。表示自己有先见之明以外,更重要的是传播小道消息:“她们讲得勿要太高兴,讲张家那个儿子多少好!捧舞女怕人不知道?什么‘小北京’还是‘小南京’!”
兰熹不悦道:“你包打听啊?”兰熹当家以后越见有威严,周妈不敢多说,咕哝着端洗脸水出去。兰熹对镜修眉,心想那两个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兰熹弯弯的柳叶眉全靠天天拿小镊子除杂草一样地拔,才把遗传自父亲家族的天生浓眉维持在她要的眉形。眉毛一根根钳掉哪有不痛的呢?可是兰熹扯得狠心又仔细,简直是除恶务尽的架势。她并看不上那个张家二儿子,可是想到男方跳过姐姐去跟妹妹提亲,兰熹把脸贴近镜面用力地拔下一根几次从镊子下逃了开去的顽固分子,口中骂道:“触气!”
兰熹挺直身子,对镜端详:半长不短的一头鬈发轻拢在脑后方便梳妆,清水鹅蛋脸上是修眉杏目,瑶鼻樱唇;樱唇在兰熹脸上主要是取颜色的比喻,绝对不会让人联想到樱桃。照中国审美标准,兰熹的嘴是大了点,不过唇形端正,算是欧风美唇,涂上艳红的唇膏嫣然一笑,并不输给那时几个走红的好莱坞明星。何况人都知道她颇有私房充妆奁,怎么会满二十四岁了连上门提亲的都没有呢?兰熹侧过脸,伸长脖子耷拉着眼皮继续顾影自怜,她想张家老二一定知道自己看不上他才连提都不敢来提。兰熹倒真没想过做几年金府“当家人”能在亲友之间把名声搞得有多臭,张家太太恐怕宁愿让“小北京”先进门也不敢去招惹兰熹这样一个待嫁王熙凤。
兰熹摘下发网把头发摇蓬松,正要拿梳子刷顺却瞥见下面压着她几天前留下的那张《字林西报》。她拿着发刷的手停在半空,对镜高高挑起一边眉毛,做了个怪相。哼!父母、媒妁都不可靠,她决定自走一步险棋。
金八爷府上大阿姐受聘成了美国名牌“钢笔小姐”,巧笑倩兮的照片登上了西文报纸,再又被中文报纸转载。这样的大新闻比阳历正月国民党开大会决议国共合作还要让在祖宗割给外国殖民地上避难的前朝臣民议论。
“啧啧啧——”那个时候被小报称为“名媛”差不多就是“交际花”的意思了。“金老八塌招式!”有一向眼红她们家的亲友幸灾乐
祸,认为女儿抛头露面削了父亲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