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

百年好合 蒋晓云 2706 字 3个月前

水楼台。

花名在外的黄智成也曾经是个纯情少年,不过他年轻时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拿到今日来看只是一节老哏:就是儿子自己找的娱乐界对象,得不到有经济实权父母的同意,一双恋人不顾家庭反对共筑爱巢,智成使出拖字诀,想有了孙子父母就会软化,结果纨绔子弟还没把自己拖成能当家的主,未婚得女的情人浓情已经转淡,舞国名花更在上海撤守的最后关头接受黄家的金条和船票带着女儿不告而别。被抛弃的儿子回到父母身边以后看破爱情,除了有时出去“搞七捻三”,大致专心家族生意。相熟的社交圈里自有一套道德标准,咸认为纨绔子弟跟一个舞女正经谈恋爱、同居是败家堕落,可是有钱公子四处“白相相”算是浪子回头,风评渐佳,竟不乏媒人上门,后来更和父母看中意的名门处子陆氏结婚,生下二男一女,尽了他做富家子弟的人子之责。

没钱的人以为富人不为钱发愁。不晓得“敛财”,现代叫“理财”,其实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压力大得很。求学问喊停,不过落伍一点,除非失忆,识字的不会退回到文盲。有财富在手不去管它试试?不注意随时可能归零破蛋,债留子孙。所以富人往往对钱财比没有的人看得重,不但在外面怕生意上亏钱,回了家还怕比自己穷的亲友告帮,对新交的朋友或者新结的亲戚就更加防备,怕人结交是别有企图。

然而黄陆两家同声共气都源出“海派”,陆家虽然逃难在外今非昔比,却与高攀的亲家语言风俗没有隔阂,懂得不让初为人妇的女儿为难,何况陆家只须借借亲家太平洋彼岸的势头,自能在亚洲小岛上顺风扯帆,远不像现代一些想女儿嫁入“豪门”父母的“难看相”。与黄家结亲后,除非必要礼数,姻亲不常往还。贞霓在异乡听从父母之命中辍求学之志,成为黄家少奶奶,却感觉迅速被娘家孤立,只有年节公婆授意才打电话回去把父母弟妹一一问到,还要强忍思乡想家的泪水,免得招人误会。年轻的贞霓就在比她香港家里大数倍不止的长岛花园别墅里开始了人生的另一个篇章。

长岛这一区很僻静,路上没有行人,久久才看到一辆车几近无声地驶过。户户都有高大的铁栅门隐在茂密的树丛之后,过路的车子要等开近了才能看到栏栅后面一条悠长的车道通往看不到却在想象中应如欧洲古堡的大宅。一溜黑色车队安静地行驶过来,两扇铁门缓缓地向内自动开启,车辆鱼贯入内。车道很长,两旁却不是路人想象中如王宫后院一般的花园,反而只是原始灌木丛中开出的一条寻常柏油窄道。车行又数百米到了蓝瓦白墙占地近万英尺却外观朴素的新英格兰庄院式二层楼房前面,豁然开朗,周边也从车道旁的草莽景象变成了精心修剪的花树和厚地毯一样的青草地。一辆辆劳斯莱斯、宾利、凯迪拉克加长礼车就在屋前圆形停车坪旁依序停下,好像在开名车展,几个司机先跑下车来开门。乘客们陆续下车。男男女女都戴着墨镜,穿着深色衣服,贞霓更是一身黑,连颈上都戴的是大溪地黑珍珠。她被自己的两个媳妇搀扶着进屋,更准确的说法是,她们轻扶着她的手肘,做出搀扶的样子,一直到安置她进二楼睡房休息才轻声告退,出去招呼亲友。

贞霓躺在床上看着状若大棋盘做工考究的原木天花板,还是她新婚之夜心中忐忑瞪了大半夜的老样子,可是一下子三十年过去了!她也曾经在其间,年轻时候的某一天,穿着黑色旗袍,轻扶着黄老太太的手肘,做出搀扶的样子。居然转眼就轮到别人扶自己了!从十八岁傻傻地离开了香港的家到黄家大宅“做客”,到今天成为大家长。“老太太”、“老太太”,今天媳妇“黄太太”的朋友都这样尊称她。几十年来一直提着做个好客人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吧。心呢?她把手放在左胸前感觉着自己的心跳。当年她来的时候,大屋原先的三个主人:公、婆和丈夫都成了挂在墙上的照片,她这个客人倒还在。可她不是陆家大小姐在世交家暂住等大学入学通知了,她现在等什么呢?等儿子明年帮自己做六十大寿吗?贞霓想起婆婆生前年节生日收到儿孙送的贵重礼物就开玩笑,说:“暂时问侬借借,替侬保管好,等我走了齐是侬的!”

贞霓想:帮黄家保管财富这一棒是交在自己手里了。两个儿子在生意上早就培养接了班,表面上不要她操任何心,贞霓却深知肩挑黄氏财富看守职责的“未亡人”不能一天松懈,富不过三代不是随便说说的,贞霓自己就亲眼看到几个家族因为分家产内斗受伤。上代累积的财富付诸东流事小,贞霓绝不愿意看到自己儿子将来兄弟阋墙。嗯,还有妹妹,贞霓最爱的小女儿,可是妹妹是人家家的了,贞霓想,将来自己的珠宝首饰和私房都会留给妹妹做念想。贞霓的第三个小孩是女儿,像贞霓不姓陆了一样,女儿现在姓陈,陈家比黄家还富。领了妈妈兰熹的身教,贞霓刻意低调,虽然时常想念而且两家住得不远,亲家不来请,她连麻将也不过去打的。

母女祖孙三代都是贵妇阔太。当阔太太有什么难的?生了小孩丢给保姆养,自己天天不就逛街、买东西、做美容、打球、打麻将、请客,管几个佣人?如果不是这个“工作”好,贵妇们为什么都要

女儿“世袭”?现在的女明星又为什么看见一个富二代,顾不得吃相难看上前就抢?

“妈,”小儿子敲门进来,“我们这几天留在这里。”参加父亲告别式的亲友都送走了,两兄弟轮流在大宅陪母亲。哥哥一家先去城里公园旁边自己名下的公寓里住几天,顺便招呼远道而来、不在地的亲友。现在又不流行住郊区了,城里方便又热闹,不像这里每户圈起自己的十英亩,和邻居鸡犬不闻,老死不相往来。

她告诉儿子不想被打扰,饭也别送上来。后来和心理医生谈起,真的好像是从那天起她就对食物失去了兴趣,而此前是为了保持体态整天都要忍着不能多吃的。食欲不振在她这样长期节食的人来说只是少了个烦恼,她不担心。可是身边的人都断定丈夫的死带给她打击太大,吃这么少会营养不良,须要赶快矫治。她才不相信。做寡妇当然伤心,却不至于伤心到绝食。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智成过世前十年才被确诊患了帕金森病,可是此前十几年可能就出现了症头,只是没跟生病对上号,所以她三十年的婚姻之中倒有一大半是跟个病人过的。丈夫确诊以后婆婆替儿子强作解人,说智成多年脾气坏都是因为生病,这之前婆婆可是把账算在贞霓头上,认为是媳妇不够乖巧,不懂得讨丈夫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