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照更早一点,她做小姑娘时候拿出去相亲的相片,留在老家没有带在身边。她一直记得自己那张单人照,那时让她自豪的长发还没铰,梳成两根大麻花辫子垂在胸前。古丽觉得自己单人的那张真好看,不过短头发的这张倒跟志贤拿来的外国女人照片更相似。
古丽心想:虽说琪曼不怎么像照片里的外国女人,却确实有几分像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头发不够黑。古丽摸摸自己顶上现在也像稻草一样枯干的黄毛,不禁惋惜起以前乌黑浓密的一头长鬈发。她一面遗憾,一面怪上了台湾的太阳。海岛上的水土跟她不合。自打来到台湾,她原来雪白的肤色越来越深,原来墨黑的毛发也越来越黄。以前人家还都夸她的眉形好,眉毛从来不用画,生了琪曼不但身材走样,连眉毛、睫毛也都变得稀稀疏疏。她的睫毛原来浓密得像两把小黑扇似的,国清就说他的魂是被那两把小扇子招丢了,才留在了她家里,替她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国清确实说过古丽好看,睫浓如黑扇,其他多出来的,可能就是经过二十多年光阴的发酵,古丽自己脑子里衍生想象出来的情话了。
那天一家之主的古丽爷爷翟大爷留两个做黑市粮食买卖的朋友喝酒。店都打烊了才说要吃面。古丽奶奶翟大妈一睡下是雷打不动,古丽只好把店里小杂工叫醒,两人忙上。
原先还有点睡眼惺忪的十七岁少年国清蹲着把灶火再挑旺,抬头看见前来当炉的古丽就醒了。他停止了手中送柴入灶的动作,嘴巴微开,呆呆望着古丽下面、搅面、捞面,眼睛再不能自主离开须臾。
古丽风情万种地把头一甩,长辫梢差点扫到那正站起身来的小呆瓜脸上。她泼辣地说:“你傻呀你!没看过我啊?”
“姐这样好看,俺喜欢看。”国清侉声侉气地说。他老家在北平和天津之间的小乡镇,口音和世代居住在皇城根儿的人不同。
古丽自去年被丈夫强剪头发,又让护短不讲道理的婆家众人打得逃回双亲已经过世的娘家投靠祖父母以来,人前一直用头巾包住没长齐的头发遮丑。穆斯林妇女总包块头巾一点不显眼,所以除了古丽自己,没人注意过她的头发长短,也仿佛都忘了她夫家曾经的暴行,只有古丽每天把头巾摘下时要把那几个“伊不利思”再诅咒一遍。这天古丽感觉头发长得差不多回来了,悄悄试梳了条做姑娘时候的大辫子,白天依旧包着头巾,晚上店门关了没人看见才扯下,没想到国清马上发现,还赞美得如此真诚。古丽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啐他一口:“你小孩儿家知道啥好看不好看!”
“姐笑起来更好看!”国清据实以告,“俺没见过比姐更好看的女的。”
古丽也认真打量起这个她爷爷从路上捡回来的小长工:当时满身冻疮,奄奄一息倒卧路口的十五岁小叫花,喝了两年滋补养人的牛骨汤,已经是身长玉立、英气逼人的美少年。古丽差点脱口说出“你也长得好看”。
一向害羞的国清没有闪躲古丽的目光,他定定地盯着那双朝他看的美目。双方目光胶着,僵了一会,古丽先眨眼,只好扑哧一笑,掩饰自己眼睛玩“斗鸡”输给一小鬼的窘态,一面啐道:“看啥你看!”
“姐的睫毛像两把黑扇子。”国清像在学校里写作文一样地形容起古丽眨眼时眼睫的开合。
他十四岁离家到北平读初中,三个月后,家乡被日军先轰炸后占领,家人凶多吉少,再无音讯。既为找日本人报仇,也为断了补给以后的生活,他虚报岁数,靠同校几个大龄高年级生打掩护一起“投笔从戎”,加入都是“知识青年”的二十九军学兵团。学兵团成员多数是平、津一带的爱国大学生和中学生,比当时为吃粮饷参军的丘八,或是被军队拉夫拉来的壮丁,素质高了许多,是被当做二十九军未来骨干培养的。一千七八百个青少年同吃同睡,出操唱歌,感觉像是学习的环境从学校搬到了军营而已,是来“爱国”不是来当兵。兵团训练了不到一年,日军挑起卢沟桥事变,学生兵拿起刚发到手的步枪和大刀就进了战壕。可是步枪射不下敌人的飞机,大刀冲不过敌人的炮弹,还没准备好就须面对残酷战争的年轻热血洒在南苑阵地的泥土里,遍野的国军尸首有上千都是这群懵懂的学生魂,少数像国清这样尸堆里幸存下来的,说起来当过兵还打过仗,却保留了最纯真的本质。
古丽眼看国清流露副斯文学生样子,耳听那可笑的文明用词,心里忽然爬过一条毛茸茸的虫子,脑子也跟着慌乱了一下,两朵红云涌上她的脸颊。她结过婚有过男人的,都不知道两个人只说着话,手都没碰着,也能让人口里生津,心里发毛。她不甘不愿地把面碗递给国清,用不屑的语气说:“给那几个偷着喝酒的送去。”递了碗空手缩回之际,古丽也不知自己安的什么心,就感觉非要在国清的臂上那样发娇嗔似的不轻不重拍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