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意外以后,大伟就不大想碰她了。结果一生在风尘中打滚的英子在女儿出阁前夕倾囊相授的真经心法就成了那本良家妇女永远不该翻看的淫书,妈妈的话只平白在爱芬的脑子里播下了一颗终将骚动的种子。
和朔平发生一夜情那天,爱芬其实只微醺,趁着三分酒意壮胆,对着一个人品信得过却未能坐怀不乱的“君子”,她总算是找到机会把母亲的教诲活学活用了一次,不过事后也许是因为害羞,她把“功劳”全记给了朔平。她常常回味那夜的甜蜜。大概少女时期营养不好,她的更年期来得特别早,四十六岁停经的时候她还想,就这样老了,幸好做过那一回女人,否则一辈子都不会真正明白妈妈在她出嫁前说的话。然而即使心里默默惦记着那个人,却也心知肚明此生无缘;都是中老年人,谁也无意脱离平静的生活轨道,去追寻婚姻之外的感情。后来爱芬为了大伟的工作去找朔平的时候,本来心中忐忑不安,可是一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朔平的声音,就回到那晚被他揽入怀中安慰的一刻,像是失怙的孤女找到了倚靠,就什么话都觉得说得出口。多年后三人在台湾重逢,又回到了丈夫长官和小区邻居的亲密关系后,她就完全管不住自己,总借口“在美国就认识的老朋友”、“可怜没人管的单身汉”、“必须还人情的大恩人”之类,去照顾他、伺候他了。幸好身边的人,包括自己丈夫,都觉得她是逢迎拍马得失了分寸。虽然有尖刻的同事太太在背后骂“不要脸”,可是一位五十大几的小老太夹在两个六十大几的糟老头之间倒还真没人想到绯闻,反而有男同事钦佩她能为了丈夫的前途这样放下身段去拍上司马屁,还要自己老婆好好地学着点。
大伟一生没有朔平幸运,他在美国读大学的时候,被判定和国民党有渊源的父母亲就在老家被枪毙正法了。不过大伟却等到尼克松访华以后两年才证实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参加当时要天价的中国旅游团回上海省亲的在美亲戚把消息带到白平原小镇的那天,碰巧是大伟虚岁五十的生日。大伟痛哭遥祭当时已失联四分之一世纪的双亲,把妻女都叫来向西方跪拜,自己更遵古制守孝三年,不剃须修发,更不夫妻同房。三年期满除孝,也刚好错过初老男性不应松懈的黄金锻炼期,跟爱芬同不同房也就没有不同了。没想到跟大伟苦大仇深的共产中国,却在大伟回到台湾十年后变成了他这个“美国佬”的红色祖国,这说起来可以牵扯到当时台湾政客为了选票开始追究省籍硬分敌我,把本来应该是“外国人”的大伟也给逼到了“外省人”的那边去。然而同样拿着美国护照,做大老板,还跟台湾朝野党派领导班子都有交情的朔平,却以专业人士的态度只谈经济不理政治,完全置身事外。只是个“小洋芋”的大伟却跟着电视里赚口水钱的名嘴一淘,在自家客厅里天天气冲牛斗。再后来大伟去大陆旅游了几次,回来就放下了他的血海深仇,常常念着要“回上海”了。
辞职没跟老婆先打商量这般的大事大伟和爱芬都没吵开,只冷淡地各自表述回去美国和留在台湾的意愿就一切回归家常。然而随着大伟公司里办理交接趋近尾声,摊牌时间逼近,两夫妻却为了大伟半年前自作主张买下上海一户外销公寓楼的旧账爆发了激烈的口角。盛怒之下,大伟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地脱口而出:“吵什么吵!这家里的钱我用多少怎么用你管得着吗?你嫁给我你赚过一毛钱没有?吃我的用我的连你到美国的飞机票都是我买的!哼!养条狗养几年还会对我摇摇尾巴,养你养了三十年现在对我大呼小叫!我在上海买房怎么样?我那是打算去养老,我还没有像别人那样在里边养只金丝雀呢!你不高兴你别去呀!我找个小蜜去住,人一家子感谢我,谁会像你这样不知好歹?别以为现在你多行了!告诉你,这里房子不是自己的,没有我,你想留在台湾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看你怎么喜欢台湾?你有办法你就赖在台湾,你有志气你就别赖着我!”
爱芬没有手帕交,也没有可以倚仗的娘家,在婚姻里受了委屈一向都是泪往肚子里流。女儿大了可以说说话,可是都不在身边;她母亲一生情路坎坷,认为爱芬做到人家明媒正娶的大老婆,还终生只要伺候一个男人,已经是几世修来。所以爱芬不找母亲投诉,知道说了也不过电话里再多挨几句骂。
爱芬不是第一次被丈夫骂得比狗不如,却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觉悟到以后要住哪里,还真由不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也想不出什么厉害的可以顶回去,就拿了手袋打算出去走走,也算认输撤退。门在身后关上时听见大伟在屋里吼道:“出去了你就不要回来算了——喂,别把我车开走,我要用,是我的车,你听见没有?”
园区这一带环境清幽,可是除非自备交通工具,没有事先叫车,要出去真有一段好走。正是晚饭过后,家家都回来了,爱芬恐怕邻居已经听见他们夫妻吵架,急急地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人看笑话。朔平虽然家住台北,园区也配有房子让他休息。爱芬知道他的备用钥匙藏匿处,就想到那去避避。进到屋去,灯也没开,爱芬就在漆黑的客厅中自伤身世轻轻啜泣。
朔平这天在园区会客弄得比较迟了,次日又有一大
早和美国的视频会议,就打发司机送客人回台北,自己到宿舍来打尖,将就一晚。没想到进得门来一开灯却被独坐客厅满脸是泪的爱芬吓了一跳。朔平既温柔又心疼地说:“怎么又在哭呢?”双双就都想到了十五年前缠绵的那一夜。
后来两人说起情话,连朔平这样自认科学家的都承认是命运让他们最后能在一起。爱芬更说是老天爷同情她。
“她说是老天同情她,才让她在死前见到了我。”大伟低下头,声音里有爱芬嫁给他三十多年来未曾听见过的温柔,“爱芬,到了这个年纪要你离婚,是我对不起你。”
爱芬看着大伟垂在眼前已经中空了的头顶,心里应该欣喜若狂,却一时之间五味杂陈,竟很难分辨是喜是忧。他们夫妻过去年余已经形同分居,大伟辞职退休后独自离开台湾四处云游,好不逍遥。华人社会法规弹性大,尤其是慈善事业更是有商量,有钱人的非营利性基金会组织,多是老婆、女儿或其他关系人掌门。爱芬也在朔平的安排下出任了他的法人慈善基金会总监,不但拿份薪水,生平首次可以自食其力,也利用这个公私难分的灰色身份搬进了基金会唯一赞助人名下的僻静“宿舍”,让她不必嫁鸡随鸡,得以如愿留在台湾。
沉默了一会,大伟继续说:“她小我一岁,可是,唉,罪过呀,看起来完全是个老人了,比她妈妈还老。”重逢初恋情人时,看不见自己老相的大伟还以为见到的是老去的当年准泰水,差点脱口喊了伯母。幸而少年时候的有情人只陌生了不多会,待叙起四十多年的离情,很快就相互看穿皮囊,回到少艾。临别时大伟握住心上人枯瘦成鸡爪一样的手,心情无比激动,承诺道:“我要照顾你的下半生!”
“其实谁不知道只是在说傻话呢?都大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了,哪里还有下半生?!”大伟抬起头来看着爱芬苦笑,仿佛她不是他的妻子,是个知交。爱芬听得心里酸酸的,轻声说:“我一个人也可以,我无所谓,只是要跟两个女儿怎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