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至仪外放的命令下来了,不过这次派驻非洲。舜美想再去美国,要至仪去活动活动,夫妻在家讲得都动了肝火,至仪就赌气出去了。舜美急忙拿了皮包尾随,前后两辆三轮车没跑多远,来到四维路一栋小楼前。
舜美虽然一肚子气,等至仪进去后先还迟疑了一下,心想万一里面有他的同事或长官,怕会影响他的前途。正在沉吟,看见两个生意人模样的一前一后坐司机开的私家车来,进门时候前一个站在打开的门口等第二个,还用沪语大声地招呼。舜美站得不近,却感觉那边门里有白色旗袍身影,她像母狮感觉猎物近了一般地兴奋起来。
舜美强作镇定,心里很快地想了几个方案:报警抓赌怕会让至仪受牵连,自己闯进去怕只身吃亏。她决定去搬救兵,虽然安政夫妇不比“笃姐夫”是狐狸精真正的主人,起码受到主人托管却看守不周,让人从他们手里“跑脱”。想到这一层关系,舜美简直觉得里面的瓮中之鳖只是她娘家一个逃走的丫头。
没想到哥哥叫她算了,说“笃姐夫”是对自己喜欢过的女人多大方的人?“你不要搅了!”
安政告诉舜美,陆永棠听说雪燕找到归宿,起先当然生气她不告而别,把没当好差的内弟痛骂了一顿,气消后却要安政代为补送了份大礼。再听说不到一年雪燕做了寡妇,还亲自从香港打电话致唁,要接她去香港,正式娶雪燕做二太太。安政酸溜溜地道:“后头没有人,她拿抚恤撑得起那个场面?”他想到自己做忠心家臣还不如一个逃妾的待遇,偶尔也会气难平。
舜美又惊又怒,哭道:“你们早晓得这个事?就瞒我一个?你们是我的娘家人呀——”
安政太太双手乱摇,撇清道:“我不晓得的呀!男人外面的事我哪里晓得呀——”她男人的职务包括帮自己姐夫处理各种狗皮倒灶。做这种事很重要一个才能就是嘴巴严,连对枕边人也不八卦。
舜美心知嫂子说的是事实,可是自己兄嫂胳膊不朝里弯真教她伤心,她哭着说:“你们不帮我,我只好打电话去香港请笃阿姐来替我出头——她总不能看我们两姐妹的男人都被一只狐狸精迷走了呀。”
安政夫妇对望一眼,默契立生。安政把脚一跺,怒声道:“叫你不要搅——”一面走出房间,留下姑嫂两个。大家庭的人对这些身段都不陌生,舜美知道这个任务是落到了嫂子身上,就耐心地等待安政太太换出门衣裳。姑嫂一起上阵。
舜美一到小楼门口,听见里面欢声笑语,麻将哗啦哗啦,想到自己刚在兄嫂面前哭断肝肠时,狗男女正在这里寻欢作乐,不免怒向胆边生,叫门的时候已经像在叫板。安政太太就心头有点不安,事后她跟安政说:“那个心就一直跳到喉咙口,想我又不是去抓你,怎么这么紧张?现在想想就是觉得要出事体——”
事情过去了许多年,说是终身不嫁替东川守寡的雪燕都嫁到美国去了,金家的亲友都还在讲,舜美害死了自己的男人,才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寡妇。
那天要不是舜美进门就推家具、摔摆件,看见雪燕过来就冲上去要动手,至仪不会着急到心脏病发。要不是她坚持至仪是装死,不让有车的牌友马上把人送急诊,至仪那天也许还救得回来。
不管闲话怎么传,最大的苦主是舜美。她失去了自己此生唯一的爱人以后,收起了金家幺妹的娇气,母兼父职,一手带大两个孩子。她从没说过要为至仪守节,可是对别人介绍的对象却都一概谢绝。她凭英语能力考进外务部门,从雇员做起,后来参加公务人员考试扶正,做到退休。孩子的工作和婚姻都很美满,不要她操心。舜美把退休金放在银行里,领着让人羡慕的“十八趴”优利。儿孙为她过了八十岁大寿后,老太太卖了房子,把钱捐给家暴组织,搬到养生村去。从前让人背后叫“十三点”的上海闻人金八爷的千金小姐最后变成了一个健康独立、对一切有规划的老人。没有人知道,人人羡慕的老太太从二十八岁做了小寡妇以后就再也没有真正地快乐过。跟舜美同时辈的人多数因为内战而失去至亲或至爱,抱憾终生。舜美想,她却是为了自己的成长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