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部分

百年好合 蒋晓云 2751 字 3个月前

房子准备搬到中国去。朋友和教会的惜别宴吃了好几摊,那天还正在继续打包,已经停了有线电视服务的电视只看得到当地无线频道,忽然插播和中国来往密切的同事以“窃取国家机密”的重罪被逮捕。华裔科学家戴着手铐被带走的画面回放了好几次,记者旁白说联邦调查局从一九九五年就开始布线,追踪了四五年才决定采取行动。这么大的案子,自诩讲究人权和证据的国家,罕见地未经审判就让个当地的小电视台当场替连嫌疑犯都称不上的华裔科学家定了罪。

安静和智舒看着电视不知所措,感觉住了一辈子的平静小镇忽然谍影憧憧,安静问智舒他们接了聘书是不是也就成了嫌疑犯、智舒说不知道,中国看来是不能去了,可是这里也不安全,听电视台报起来,实验室里的华裔个个都被当成了叛徒跟监了几年的样子。反正机票本来就分两段,他们不如依照计划先到本来去转机的旧金山女儿家避避风头。智舒道:“我受聘去讲学,人还没去。以前去虽然没有报备,可是我已经退休,不接触机密几年了,他们不能赖我勾搭外国政府。何况美国人可能只想制造寒蝉效应,吓得我们中国人都不敢去中国。”智舒越讲越激愤,不小心就分了你我,想起来自己二十岁以前的那个国民身份。不过怕归怕,气归气,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智舒拿出研究分析的专业态度做结论道:“反正我们不去了,我不相信,老美就不讲法律了吗?不过旧金山华人多,那里比较安全,就算要搞麦卡锡主义,fbi到了加州也应该不敢乱来,那里的老中我看他老美抓得完!我们改机票,明天有位子就走。”

两夫妇在次日清晨连朋友和教会都没有惊动,自己叫了出租车去飞机场。锁门的刹那,安静忽然想起自己十岁时和父母、妹妹离开南京之前,五岁的妹妹什么都不懂,她却因为连着几个月感受到父母的仓皇而一直有着自己世界将要崩塌的莫名紧张。她还得了脱发的怪病,女佣拿生姜在她秃成圆斑的头皮上擦,辣得她泪流满面,却不知为什么她哭不出声音。在那以后,和童年记忆一起失去了的是她少时的机敏,她变成了后来在台湾那个温吞的安静。她也记起来那个从未入梦,却有她快乐童年的小楼,以及离开南京那天母亲一面锁门,一面流着眼泪问父亲:“你看这局势,我们还回得来吗?我看我们是回不来了!”

“那时我还不认识天主,现在不一样了。”安静告诉自己,她握紧手中的十字架,无声地呼唤圣名。她没有听到先生在催她:“还在拖拖拉拉什么?快点上车吧!”

叫了天父的名,安静渐渐感觉圣灵充满。她相信自己从踏上朝圣之路的那天起,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她跟上智舒的脚步,知道他是被派来带领她走过荆棘的使者。上海外婆家、南京的家、台北的家、沙漠小镇的家,无论长短,都只是人生的驿站,安静想到旅途的最终才是她永恒的天家。她感觉勇气百倍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天安心比平日忙,上午要到医美诊所打玻尿酸,下午去中医诊所针灸养生,中间还约了室内设计师陈欣玲吃午饭。家住阳明山别墅的安心来到市区总会邀欣玲出来聚聚。

欣玲在住家公寓门上挂了块上书本人芳名的小牌子,这就算在号称台北曼哈顿的东区有个自己的工作室了,她和没事就装修房子杀时间的阔太太安心合作了十多年,主雇关系之外颇有私交。这一带房产在小市民眼中是可望不可即的天价,像欣玲这样没有名气和祖产的室内设计师,能在台北精华区占上这么一席之地,也算“成就”。不过以亚洲社交圈的标准,自给自足的女性专业人员跟头衔是“董事长夫人”的安心社经地位却没法相提并论,然而年过五十,从前叫半百老妪,现在还叫单身熟女的欣玲没有家累,可以让有闲有钱的安心随叫随到,算是个好女伴。打从初见,欣玲就着实巴结,安心也折节下交,两个女人结成好友。安心有业务给欣玲的时候自然朝夕相见,不然安心每三个月来东区打美容针的时候也一定找欣玲出来吃饭聊天。

吃饭当然是安心买单,欣玲负责提供一些有关房屋装修的产业消息,或者其他客户的八卦秘闻回报。台北地方小,讲来兜去经常会扯出共同认识的人,安心多年不工作,台湾商人生意应酬很少带上太太,安心的社交圈子很狭隘,欣玲算是她的“消息灵通人士”。

“郭董新的办公楼找我学长做,我学长说如果得标会发一部分让我来接。郭太太,你见过你老公那个新的办公室助理吗?”欣玲换了神秘兮兮的语气,“很高,打扮得很妖艳哦,看起来样子很年轻,听说其实都四十了耶。我觉得她不是郭董的型。”

安心不大高兴地说:“不是跟你讲过好几次?我老公的事情都不要跟我说,我只要他准时付我儿子房贷,生活费一毛不要少,其他的我不管。”

早几年安心可不是这样,以前这世界上她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她的男人。她告诉欣玲她早该想通老公就只是银行,重要的是不倒闭,要钱的时候领得到,其他都无所谓!

欣玲脸上露出无趣的神情,拿起小银勺搅动自己面前的餐后咖啡。两个女人都想起多年

前,她们刚成了朋友的时候,根据欣玲提供的消息,安心怀疑丈夫和属下女职员有染,回家把贵妇装一脱,头发一扎,换了牛仔裤和球鞋,驱车直捣丈夫公司,进了办公室寒着脸,并不搭理人家一路喊“董事长夫人”,登堂入室找到女事主,不问青红皂白,当着一办公室同事就刷地一个耳光拍过去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