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车祸或者第一场雪

吴启明最近倒了邪霉。

事情出在他刚买面包车那会儿,新车上路把人撞了,近两年过去还在这桩事故里纠缠不清。伤者至今卧床静养,其家属三天两头找上门来讨要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等等所能想到的一切费用,搞得吴启明连家都不敢回。

“有一次我想看个究竟,他老婆把我拦在外面,好半天才让进屋。进去后的确见他躺在床上哼唧,但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哪像长期有病的样子?肯定有鬼!”坐在小餐馆里,吴启明这样对罗扬诉苦。

罗扬很了解,吴启明不是赖账的主。但这起事故法院早判了,他时隔两年再翻旧账,将一堆乱麻推到罗扬跟前,大概是钱在作祟。没有钱,无论怎样辩白也显得人穷志短。所以昨天吴启明请吃饭,罗扬推不掉,就近选了一家经营排档菜的小餐馆,想给他省几个。吴启明也不争执——可见他果真缺钱。

今天一大早罗扬来到办公室,把自己埋没在一堆文件之中。他与吴启明约好,要详细面谈车祸情况,于是一边看相关文件一边等他。

吴启明原是地质勘探队的职工,由于单位不景气,两年前他买断工龄,买了辆面包车,想靠跑出租自谋生路。但钱还没挣到他就出了车祸,撞倒一辆摩托车。据他说摩托车是酒后驾驶,交警提供的笔录上却写着吴启明由于超速行驶而导致刹车失灵,负全部责任。出于某种原因,当时吴启明拿不出车辆审查时交纳某些费用的发票,交警认为他跑出租不合法,又按他跑黑车做了处理。吴启明一审败诉,被判赔付摩托车主八万三千多元人民币。更重要的是,伤者至今仍在治疗,事情不能算完全了结,他还有被追加赔付医药费和误工费的可能。

吴启明说自己没超速,出车祸的地方是下坡,刹车失灵应该是设计缺陷。如果情况属实,汽车厂家应负连带责任。罗扬建议吴启明上诉时追诉面包车生产厂家为第二被告,他愿意提供法律援助。

窗外突然飘起雪花,水晶般的雪片在灰暗的城市上空轻盈翻飞,扑朔迷离。远处,天幕低垂,昏暗、密实而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像一个巨大的盖子将砂城罩住。气温持续下降。严冬将冰冷的触角伸向每一个角落,威严而冷酷地把城市攥在它的手心。但这寒冷并没有破坏市民们暖融融的心情。刚过十点钟,阳光律师事务所楼下的街道上已人声鼎沸。

罗扬摘下高度近视镜,将头枕在转椅靠背上,用手掌揉揉被各中嘈杂声撞痛的太阳穴,重新戴好眼镜,起身走到窗户前。窗户是落地式大飘窗,办公室又处于四楼,站在窗前,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大朵大朵的雪花扭结在一起,像絮团一样往下扑,城市如笼罩了白雾。人行道上有个打扮怪异的人在兜售塑料制的圣诞树和其他小饰品。他头戴大红帽,帽子顶端系着白色绒球,看样子是扮演了圣诞老人。再过两天是圣诞节,这个洋节日不可思议地受到砂城男女的追捧,尽管有的人对耶稣并不了解。

罗扬任由思绪像雪片一样漫无边际,重重叠叠,甚至混杂不清。突然,他的目光落在马路对面一位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拄着拐杖正在横穿马路。她走一走停一停,颤巍巍地躲避各种车辆和行人,好像随时会被撞倒。但是,她躲过了一切可能撞向她的物体,至少说明一点,老太太是耳聪目明的。罗扬这样想着。终于,老太太顺利穿过马路。吴启明还没有出现。

罗扬回到办公桌前,把案件重新梳理一遍:重点一,吴启明是否超速驾驶?事隔两年后如何到交警部门取证?重点二,吴启明进行车辆审查为什么缺失收费发票?车辆审查与一审判决有什么必然联系?重点三,伤者是否需要长期卧床?医院的诊断证明是否有合理的依据?重点四,摩托车主是否酒后驾驶?如果是,一审时为什么没有提到?……像这样的案子,如果当时有规范的事故责任认定书,是很好处理的。但吴启明发生车祸时砂城还没有执行责任认定制度,处理交通事故以执勤民警的经验判断和所做的询问笔录为依据。这样的判断和笔录有时会在人为因素下产生出入。而且,事隔两年后,处理事故的一些相关人员离开了原岗位,要重新了解当时的情况以及获取证据存在很多困难……所有的难点都集中在举证。要找到有说服力的证据来推翻已形成的审判结论,其阻力可想而知;而且案件本身还存在上诉时效问题,自己又有多少胜诉的把握?罗扬被一个又一个问号搅得头昏脑涨。他将记事本丢在桌子上,打开电脑,对着厚厚一叠稿纸逐字逐句在键盘上敲击。手稿是罗扬撰写的法学著作《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初稿,他要处理成电子文档再进行修改。虽然电脑的普及迎来了无纸化办公时代,但罗扬基本上还是电脑盲。他不仅不会处理电脑操作过程中出现的技术问题,即使打字对他而言也是一道难关。他一直学不会五笔输入法,用拼音打字远远跟不上钢笔书写的速度。现在的出版社为了便于排版,都青睐于电子版的文稿,何况洋洋几十万字,修改起来也成问题,这就迫使他在空闲时间里必须坐到电脑前打书稿。他为此耗费了很大的精力。

罗扬看看表,近十一点钟。吴启明大概不会来了

“这个老吴,还和从前一样凡事模棱两可,拖泥带水。”罗扬眼前浮现出吴启明瘦长的、有些佝偻的身影。很早以前,罗扬还没有从事律师这一行,在地矿局工作,和吴启明认识,现在吴启明面临法律问题来找他是很自然的。也许,这根本不是出于对律师的威望和才能的认可,罗扬想。这是普遍存在的状况,公众对律师并非完全信任,认为律师在案件审判中起不了多大作用,他们充其量陪着不懂诉讼程序的当事人按法定程序参加诉讼,充当诉讼过程的见证人或文书。很多遭遇官司的人,当他们不得不抱最后一线希望为自己请律师或者法庭给他们指定辩护人时,他们才会和律师打交道;一旦遇到阻力,他们会轻而易举地主动妥协,而妥协对当事人最实际的好处是省下一笔诉讼费。依照吴启明惯有的处事方法,他属于容易妥协的当事人。他今天失约,或许是想要撤诉,又不好意思张口,只能用不了了之的方式来结束纠纷吧。罗扬决定有机会找他谈一谈,尽管对罗扬而言,代理小小的交通案算不了什么。

此时,罗扬面对《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手稿思绪万千。他已从业近二十年,在砂城赢得了很高的知名度,一些不起眼的案件曾一度不愿接手。在他看来,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他不想让自己一直处于忙碌状态;而且和各部门要员打打扑克、吃吃饭,再陪他们洗脚、泡桑拿什么的很有必要,有时甚至比胜诉一个案件更为重要。司法是连枝带叶的整体,某种情况下,诉讼的胜败有时不仅仅决定于代理律师的才干。比如,有些重要信息的获取就是在酒喝到半酣或者泡桑拿的过程中完成的。很多人把这种状况定义为“司法体制不健全”。但法律条文逐年增多,一部部法律文书像垒城墙的砖头一样延伸着它的厚度,至于那座“城墙”要垒多高才算司法健全或者说达到司法健全的水准,就没有人能说清楚了。垒“城墙”的过程中,法律工作者,尤其是身处砂城这样的欠发达地区的律师们,从心底渴望能往“城墙”上加一块自己的砖头,在职业生涯中有所建树,这就不是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所能企及的。罗扬以多年的办案经验为蓝本撰写的《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正是他为自己增加的一个砝码。另外,这本书如顺利出版,将为那些想寻求法律帮助的普通民众提供一点行之有效的借鉴,也是他愿意放弃一些案件的代理,投入大部分精力去做这件事的重要原因。

但这些仅仅是罗扬个人的想法,个人的一相情愿。砂城有砂城的具体情况。这里地域偏僻,人们思想保守,连商业领域基本都是外地人的天下,何况诉讼,很少有人愿意耗财费力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闹上法庭。相对来说律师的案源比较少,也直接影响到他们的收入。但这种原因他们不屑于启齿,或者说不愿启齿。偶尔有特例,比如当其他律师忙得晕头转向,他自己却闲散得像是被抛弃了;或者某天没有饭局,他又不想回家……这时,就有可能积极过问不起眼的小案子。

罗扬今天就碰到了这样的特例,给因吴启明失约而多少有些忧心忡忡的他带来一丝鼓励。

在电脑前打了两页手稿,罗扬感到双眼发涩。岁月不饶人,近期他常常有一种疲惫感,做什么事都显得力不从心,一种暮年将至的忧戚笼罩在心头。

罗扬并不怕老,也并不畏惧潜伏在年老体衰之后的疾病或死亡。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一些事没来得及做,一些心愿还没有了结。或者说,世界欠着他的,他也欠着世界的。欠了一大堆理不清的“债务”的人,又怎能容忍不期而至的老迈与力不从心呢?将《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顺利出版,是他众多心愿中的一个。还有一些愿望却暗藏在内心深处,考验着他的定力与耐性。它们到底是什么呢?罗扬一时无法准确定义。无法准确定义的它们如同梦魇,左右了他的生活,迫使他不能与自己、也不能与世界做一个清楚的了结。这样的状况成了他生活的“常态”,总是出其不意地打断他对自己以及世界的理性思维,常常搅得他寝食难安。

罗扬关上电脑,把书稿随手摞在一堆散乱的文件上。他站起身,扫视一眼显得凌乱的办公室,心情愈加烦乱不堪。

其实,罗扬是一个喜欢整洁的人。由于心情的原因,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未好好整理办公室。原先有一个见习律师做他的助理,姓冯,人很勤快,总是把办公室收拾得井井有条。两年后,冯助理开始独立办案,搬到另一间办公室。他依然恭恭敬敬称罗扬“老师”,罗扬则由原先的“小冯”改称他为“冯律师”。自立门户的冯律师偶尔到罗扬的办公室来,向他请教问题或者借用工具书。前几天冯律师过来还书,看见罗扬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信函和那部总也打不完的书稿,由衷地说:“您该请个秘书。”罗扬未置可否地点点头,脸上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快。他没有回答,拿起桌子上的一本小说翻起来。冯律师尴尬地笑笑,准备将刚还回来放在桌子上的《法律辞典》放进书柜。罗扬却拦住他说:“不用,不用。我有个习惯,思维出现障碍或心情烦闷时要干点杂事,比如整理文件,读无关紧要的书。”冯律师听懂了罗扬的另一层意思:他在读一本

无关紧要的书——有时是大卫·哈里斯的《黑马奥德赛》,有时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寻找失去的时间》——这是他心情烦闷的征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无端打扰。后来冯律师仍然偶尔到罗扬的办公室坐坐,很亲热地老师长老师短地叫着,只是不再请教问题,也不提让罗扬雇秘书的事。不久,冯律师自己请了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大学生做秘书,他愈加像个律师了,再很少到罗扬的办公室来。

罗扬一直不喜欢冯律师那样的年轻人,头脑灵活,却目空一切,凡事咄咄逼人。在他看来,这是缺乏阅历的表现。那种不喜欢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初生牛犊不怕虎,冯律师的年轻和精力旺盛追赶着罗扬的老迈,但后一个原因罗扬从未真正意识到。纯属心理问题,且有点阴暗,又将被人疑为落入了同行是冤家的俗套。许多事情不能往深里分析,还是马虎一点好,罗扬自嘲地摇摇头。

罗扬最近心情不好跟冯律师没关系。他心里常常盘桓着一个问题:“失去的东西还能找回来吗?何况是流失的时间!”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他读过好几遍,那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心情,拖沓而漫长;关于《黑马奥德赛》,大卫·哈里斯用传说和幻想将一些原本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与古罗马恺撒大帝的血缘联系起来,只能是一种浪漫的慰藉。那么,自己的人生问题呢?却依然得不到解答。种种困惑使罗扬的情绪很容易起伏不定。前几天他因感冒找医生,医生用听诊器检查半天,说心律不齐,有杂音,建议他做一次全面的健康体检。罗扬没把医生的话当回事,喝了几包感冒冲剂,觉得病症基本消失,便不再去医院,但他的情绪还是容易波动。难道一颗不到五十岁的心脏真的老弱不堪了?他暗暗跟自己较劲儿。

今天,罗扬的心情就被吴启明的失约搅得烦闷起来。他放下书稿,开始整理桌子上杂乱的书籍和文件,想借此理顺思绪,让不良情绪尽快平稳下来。

“砰,砰——砰!”有人敲门。听起来不像惯有的用手敲门的声音,而是用什么东西往门上砸。

“请进!”罗扬把一摞码好的文件放进书柜,转身盯着虚掩的门。他想看清鲁莽的来人是谁。

“砰,砰——砰!”来人并没有自己推门进来的意思,门继续被粗暴地砸着。

罗扬走过去拉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眼镜片凝了一层水雾。他费了很大劲才看清,门外站着的是刚才拄拐杖过马路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扶门框,一手举拐杖,准备继续砸门。见到罗扬,她把拐杖拄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你是律师吧?俺要告状。俺打听过,别人管不了的事你们管。”

“进来坐下慢慢说。你要告谁?”罗扬把老太太让到沙发前坐下,又给她倒了杯热水。

“俺要告俺的儿子。不孝啊!他不让俺回家。对,俺就告他不赡养老人!”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俺娘家姓刘,婆家姓陆,年轻时人家叫俺陆刘氏,现在叫俺陆老太太,街坊都知道。俺当家的过去做皮货生意,后来开杂货铺。有一年黄河决堤,俺从河南老家逃荒到西北时晕倒在路上,他捡了俺一条命。后来他说俺会过日子,娶了俺。当家的死得早,俺靠磨豆腐才把儿女拉扯大……”老太太如倒豆子,把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撒在罗扬面前。

“挑主要的说。你现在住哪儿?”罗扬打断她的痛说家史。

“俺住在医院,第二人民医院。他们把俺弄到医院就不管了,俺在那里住了三年。三年啊!眼看过年了,俺想回家……”老太太的思维非常清晰,说话条理分明,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

罗扬在记事本上快速写着。

“你不知道啊,俺儿子在外面又找了个小的,他把钱给小妖精了。这事俺媳妇蒙在鼓里。”老太太小声嘀咕,很神秘的样子。

“你儿子很有钱喽?他叫什么名字?”

“俺儿子没钱,他总跟俺说他没钱。俺儿子叫陆思豫,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他对着俺叫穷的时候就跟唱歌似的。‘穷’你知道吧?不是缺五斤白面二斤清油,也不是进不起酒店下不起馆子,是没钱买‘别野’也没有能力赡养老娘的那种穷。”

老太太把“别墅”说成“别野”,像是故意的。一连串绕口令似的话把她绕累了,喘息了一会儿她又说道:“俺不相信。你也不会相信,一个总经理没钱?他可以不养小女人也可以不买‘别野’,但不能不管自己的老娘!后来俺跟踪他,他每次都提大包小袋到那个妖精家去,可对他的老娘,却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俺打定主意,告他!这次再告不赢,俺就把他的事说给媳妇听:他自己没买‘别野’,说不定给小妖精买了‘别野’呢!”老太太说话很有意思,拖着长调也跟唱歌似的。

“好吧,你先回去。我要了解一下情况。说说你在医院的病床号和你儿子的住址。你到会计那里预交五百元代理费,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有人代你写诉状立案。”

“俺……俺没钱。”

“算了,看你这么大年纪,先交两百元吧!”

“俺只有五

十元。”老太太摸索半天,从深蓝色棉袄大襟里掏出一张五十元人民币。

“你不用交钱了。等你告赢了儿子,我找你的‘穷儿子’要代理费。”

“你一定去调查哦!”老太太把五十元钱重新揣进棉袄大襟的暗兜里,使劲拍了拍,看看钱的确放妥实了,才放心地走出门去。

罗扬站在窗前,目送陆老太太横穿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