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另眼相看:自此绝对没有热心的老大妈再给他说亲,也绝对没有一个女子的娘家人会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往火坑里跳,即便是他的本家兄弟、叔侄等等众男丁在婚姻大事上都有可能受到负面影响。这就是为什么麦三离婚十来年后才重新迎娶了没有亲生父母关心的麦三娘子。同理,假如一个女人想离婚,比登天还难。那女人若离婚的理由正当(比如受了虐待),婆家当然会将她扫地出门,娘家又不敢擅自收留,她将无处安身;若离婚的理由不正当(比如跟外面的男人勾搭),她和她那外遇的新欢就可能受到家族的处置,在严酷的家法面前,即便她能九死一生逃过劫难,也再没有面目出现在人前,倒是生不如死了。因此,平安县城的居民不兴离婚,哪怕两口子天天打架头破血流,只要不出人命,总有好心的街坊邻居前来劝和;如果两口子动了离婚的念头,亲戚朋友更是要想方设法将他们强“捆”在一起。正如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如果时间再往后推三十年,也就是一九五零年,当新政府宣传《婚姻法》时,县城里倒曾经有过一番已婚男女争相寻找自由和出路的新气象。
刚颁布的《婚姻法》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它为解决包办婚姻遗留下来的众多问题应运而生,正如第一条所说,这个法是用来废除包办强迫、男尊女卑、漠视子女利益的封建主义婚姻家庭制度的,同时推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权利平等、保护妇女和子女合法权益的新民主主义婚姻制度。这一长串的文字读着拗口,而且平安县大部分人没进过学堂,理解起来有一定难度,加之这里的包办婚姻由来已久,这部法典刚颁布时并没有对平安县人产生多大的鼓动。
这不能怪平安县人愚昧,因为平安县有平安县的具体情况,作为婚姻的男女双方,不论他们的实际生活状况如何,因了根深蒂固的传统也很少有人想到要离婚,即使想到了也不会轻易付诸实践。因此,在全国普遍掀起第一轮离婚高潮的一九五零年,贯彻《婚姻法》的布告在平安县县政府门前贴了一月有余,围观的人一拨赶着一拨看热闹,但他们对这种由政府鼓励离婚的做法实在不可理解,围观一阵子也就散了,没有像别的地区那样,因要求解除婚姻的人员众多而造成接待处人头攒动的局面。这令到平安县贯彻《婚姻法》的工作人员毫无作为。他们失望至极,在即将离开县城前夕,总算接到了两份离婚申诉。其中一起是由男子而不是妇女提出的离婚诉求,不仅出乎工作人员的意料,在平安县城也似平地起惊雷。
平安县第一个响应政府“婚姻自由”号召的首推麦三,他声称受了妻子秦氏的虐待,要和秦氏离婚。
秦氏是沙头堡的乡下女子,她的父亲曾经做过土匪小头目,被解放大西北的解放军镇压了。她孤身一人到县城投奔远房亲戚,住了一段时间后,感觉到在人屋檐下的日子并不好过,便主动提出要在县城找婆家。于是,远房亲戚像卸包袱一样,把她嫁进了急于娶亲但背景隐讳且充满晦气的麦家,成为第一任麦三娘子。
沙头堡从前是这一带土匪的大本营,秦氏生长在如此环境里,她的为人行事与别的女人相比自然有些不同,这从她嫁进麦家第一天就得到了印证。按照县城的风俗,新媳妇进门第二天早晨要亲自下厨给公婆烧茶、做饭。麦太太早早起床,梳洗整齐,摆出尊长的威严坐在堂屋里等秦氏给她献茶。秦氏起得也早,却不进厨房,而是在院子里操着一根夜间用来顶院门的木棒比画来又比画去。麦太太等了许久,秦氏仍然没有进厨房的打算,她心里的气上来了。在麦太太看来,秦氏嫁进门时不仅没有一点陪嫁,而且政治上是被政府定了性的,好人家躲都躲不及,自己能接纳她是天大的仁慈,秦氏理应感恩戴德,岂能如此不懂规矩!这么一想,麦太太的气更大了。她走出堂屋,来到儿子的窗户下大呼麦三。麦三睡眼惺忪走出屋子,很快得知母亲生气的缘由,便阔步走到秦氏跟前,一只手揪住她的头发,抬起另一只手要打她耳刮子,却被秦氏一木棒横扫过来。麦三大叫一声赶紧松开手。秦氏当机立断,给了麦三几木棒,立即杀了他的威风。在以后的日子里,秦氏不仅不用像别人家的媳妇那样天天早起给婆婆端茶倒水,而且如果她不高兴了,还会提着木棒在院子里比画来又比画去。麦三不是跟老婆低声下气说软话,就是到外面避风头。这在向来以打老婆为习俗的平安县倒别有一番景致。
麦太太一边懊悔自己捡便宜似的娶回来这样的媳妇,一边心里感叹:世风日下哟!此时的麦太太已经年老昏聩,她想不明白,世风的转变,到底是因为县城的解放,还是因为眼前这个彪悍的土匪后代?
然而,麦家很要面子,即使败落到以摆小摊为生的地步,还处处讲究曾经有过的阔绰人家的风范。比如麦太太喝茶,她从不让别人用手碰,茶叶一定要用小木匙拨进杯子,用温开水洗一下再用沸水冲泡,而茶杯也一定要用木盘托而不能用手端;又比如,麦太太的头巾和布鞋都绣着象征富贵的牡丹图案。这样的人家,麦三挨老婆的打真是丢人现眼,自然不会声张,因此很长一段时间街坊们都蒙在鼓里。
麦三在外威风八面,回家对着老婆随时可能横扫过来的木棒却要忍气吞声,他对秦氏是既怕又恨。突然有政府做主解除他的包办婚姻,麦三也顾不得麦太太反对,决定用离婚来解救自己。这事在县城里一时传扬开来,他无可置疑地受到了其他男人的耻笑,令他自卑了很多年。
离婚归离婚,秦氏算仁义,她在麦家过了近一年日子,对麦家知根知底,却并没有报告政府。但麦三依然不踏实,隐隐觉得前妻不论是出于报复还是缘于她的彪悍性格也会把他的家底抖搂出来。离了婚的秦氏又回远房亲戚家住了些日子,赶巧乡下在轰轰烈烈地搞土改,按政策她不应受父亲的株连,有资格分到一份土地。于是她离开平安县城,只身返回沙头堡,麦三才将悬着的心放回到肚子里。
等破烂王的养女花花做了麦三娘子,她才佩服夫家的深藏不露。事实上,麦太太关张的瓷器店值不了多少钱,真正值钱的东西早就藏匿起来了,捐给县政府的瓷器也不过九牛一毛。麦家是很有些家底的,缺钱的时候麦三会偷偷摸摸和倒卖文物的人接触。即便到了全国人民普遍生活困难的三年大饥荒时,麦三娘子的脸上也没有出现在那个时期女人脸上常见的菜青色,三十多岁的人依然保养得水灵灵的。
10
第二个到县政府申请离婚的是刘迎春。那天在县政府门前,她踮起脚尖看张贴的宣传普及《婚姻法》的公告。公告抄在一张黄草纸上,淡黄的颜色,配着墨字,很是醒目,她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公告里的意思。听到身后有人冲她喊:“大嫂,你有啥疑问就给我们说一下,我们帮你解答。”她回过头,是两名工作人员和蔼地看着她,给她以极大的勇气。
自己家的事,要不要对外人说呢?刘迎春犹豫着,陈年旧事便在她眼前飘浮起来。
刘迎春结婚的时候陆祥四十几岁,比她大两轮,却是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后来有了陆思豫,孩子刚满百天,她抱着孩子在杂货店里陪男人讲话,他们憧憬着再开一家绸布店,要给儿子定亲说媳妇。未来的美好就像温暖的阳光一样落在他们的心上。好日子却留不住,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了。那个黄昏,她抱着儿子从杂货店出来往家走,筹划着要给男人烙葱油饼,想着让他到凉州进货的时候顺便捎几块胰子。儿子的衣裳和尿布平时都用柴灰水泡,洗完以后衣裳发硬,把皮肤磨红了……后来响起了枪声,男人再也没有回来。安葬完男人后,婆婆用浑浊的双眼望着她:“你还我的儿子!”好像是刘迎春把自己的男人杀死的。彼时的她除了哀痛,还有惊恐。一贯信奉菩萨的婆婆去后街的庙里求了签,认定她是不祥之人,再也容不下她。男人的丧事办完,还没有出头七,婆婆就请人写了一纸休书,替已经死去的陆祥休妻。刘迎春只能离开陆家,靠给豆腐坊帮工为生,而且她从此不能与儿子相见。
这些年刘迎春是怎么过的呢?简单地说,她被婆婆逐出家门。后来她又结过一次婚,男人是她帮工的那家豆腐坊的当家人,也姓陆,妻子不生育,他要借她的肚子传宗接代。不料,几年过去,她只给他生了个女儿。她一直和雇工一样,在后夫的豆腐坊里做牛做马。现如今世道变了,刘迎春想离开后嫁的那个男人,还想从婆婆手里讨回她日思夜想的儿子。
就这样,刘迎春站在县政府张贴的公告前想着往事,不停地流泪。工作人员几次催她:“你有啥委屈就对我们讲嘛,政府会替你做主!”于是她讲了对儿子的思念、对后嫁的那个男人一家子的怨愤。最主要的是,她想要回自己的儿子,还要带走自己后来生的那个女儿。
新政府果然办事效率高,不出两天,刘迎春的问题全部解决,不仅解除了她和后夫的婚姻关系,儿子和女儿也归她抚养,还把她作为争取婚姻自由的典范在平安县宣传了一阵子。
刘迎春却没有料到,她这个典范给后夫一家带来了厄运。陆记豆腐坊被公私合营后,接踵而来的各种运动开始了,她的后夫一家在劫难逃。从此,刘迎春不得不相信了瞎眼婆婆说自己命硬的话。而她与第二任丈夫生的女儿陆霞,和她就像一对冤孽,也算是后夫对她的报应。
这一切最终影响到了陆思豫的人生。他从母亲大半生的际遇中形成了对家庭的态度,即总是以泛滥的柔情蜜意来对待身边的女人。所以,尽管后来陆思豫随着外部条件的变化而对老婆马永琴心怀诸多不满,且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外遇,却不曾动过一丝一毫离婚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