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若雪独自坐在蒙古包里。这蒙古包不是草原人家生息繁衍的家园,也不是牧民遮挡风雪的所在,而是离砂城约一百公里的一个叫九棵树的地方,扎了三五座简陋的帐篷供游人膳食住宿,便成了砂城市民休闲的旅游胜地。蒙古包矮小,光线暗淡,从高高卷起的门帘处看过去,外面有一排白杨树。冷月若雪将树默数一遍,不多不少,一共九棵。这是九棵树地名的由来。
九棵树位于巴丹吉林沙漠与戈壁接壤的边缘,蒙古包前面的空地上除了黄沙和鹅卵石,还散落着几蓬骆驼刺及野沙棘。在一片死寂般的枯黄中,骆驼刺及野沙棘零星的几点绿色演绎着无言的没落与荒凉。据说能在沙漠中生长的树更为罕见,胡杨算得上沙漠的树王,它一旦在沙漠扎根,就会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后三千年不腐,被誉为沙漠之魂。然而,眼前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伴随流沙般的岁月在没落与荒凉中站立了若干年,又是什么力量支撑了它们?不多不少,一共九棵树,这意味着什么?是生命的顽强?还是精神的永恒?白杨虽然只是寻常的树,但它们是生长在沙漠边缘的树,不容人们忽视。不时有络绎不绝的人群结队前来,早些年是牵着骆驼的商队,后来是开着汽车的旅游团,人们在此驻足时都会怀着怎样的敬意仰视树们,表现出对生命怎样的膜拜!
九棵树冷月若雪来过很多次,为每年在此举行的文学笔会。西部的(有时也会有东部的)作家与文学爱好者在这略显空旷的大沙漠边缘慷慨陈词,发表各自的文学见解,然后到九棵树下拉一条“xx笔会”的横幅合影留念;还可以爬到不远处的沙丘上,观看一望无际、跌宕起伏的沙海,或者看沙漠中日落日出的壮观。当文友们兴致勃勃地赏景拍照时,冷月若雪一般都是独自坐在蒙古包里;而当别人回来了,她才独自向沙漠走去。她喜欢独来独往。
夕阳西下,冷月若雪独自爬上一座沙丘。放眼望去,沙漠仿佛翻滚着金波,她不由将沙漠与海洋联系在一起,尽管她的几十年人生都是在西部度过的,尽管她曾经只见过一次真实的大海,但她能在漫漫黄沙中感受到海的气息,或者说是曾经有过的生命的气息,使她对沙漠产生了无限的留恋,以至留恋到对眼前突兀矗立的九棵树也感到了厌烦,感到了树的唐突和多此一举。是树打破了沙漠的宁静吧?它们引来了蒙古包和许多的人、许多的车,以及人们离去后废弃的包装袋、羊骨头,使得纯净的沙漠遍布腥膻之气。就像这蒙古包里弥漫的经久不息的气息,包裹着她。有时她觉得自己应该立刻逃离,逃到更远的沙漠腹地去。
走向沙漠腹地,这是冷月若雪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幻想,常常让她激情澎湃。她也由此而常常想到那个远离尘世的三毛。传说三毛为了追寻永恒的爱情才走进了撒哈拉沙漠,在那里与荷西过着相亲相爱的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果真如此吗?也许,三毛最初走进沙漠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逃离?那么荷西呢?有人推测他是三毛虚构的爱情主角。虚构也该是逃离的一部分吧?
此刻,冷月若雪坐在蒙古包里沾满油渍的粗糙的布沙发上。她面前的小矮桌上放着一把锡壶,几只镏金边的白色瓷碗,碗里分别装着奶酪、酥油、砖茶、冰糖、果仁等等。如果客人想喝奶茶,自己动手将瓷碗里的茶料放进锡壶,添上马奶,放到蒙古包中央的炭炉子上熬。喝自助奶茶是这里的旅游特色。冷月若雪刚来的时候给自己煮了一碗奶茶,但此时茶碗里奶白色的浓稠液体已经凉透了,她却没有喝,而是注视着门帘外面的九棵白杨树,想一些与沙漠有关的事情。可以说,很少有人真正喜欢沙漠,虽然人们也常常会把沙漠与海洋联系起来,但那只能是死亡之海,到处充盈着干枯的能吞噬生命的死亡气息。或者,曾经走进沙漠的三毛只不过是一个爱情特例,她讴歌沙漠,如同讴歌爱情。就像矗立在沙漠边缘的九棵白杨树,亦不过是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生命的特例。
然而,冷月若雪终究不能像当年的三毛那样到沙漠腹地去追寻铭心刻骨的爱恋。建立在沙漠之上的爱情太没有根基、太不可靠了,就像海市蜃楼。荷西的离世就是给予三毛那海市蜃楼般的爱情的一种宿命的诠释。冷月若雪每次来到这个叫九棵树的沙漠边缘——以笔会的名义,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寻找创作的激情和素材。她只是想来看看,远处跌宕起伏、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就像一缕一缕永远斩不断的情丝,载着她一生一世的乡情、亲情,干净圣洁得让她没有一丝杂念;而夕阳下漾起粼粼金波的沙海更是让她流连忘返。
据说母亲就出生在九棵树。在母亲出生那年,除了那九棵白杨树迎着沙漠的风站在这荒凉之地,这里罕有人迹,偶尔有骑着骆驼或马匹的商队经过。某天,当骑着骆驼且打扮怪异的一对中年夫妇经过这里时,他们远远看见一个戴红头巾的女人斜靠在一棵白杨树上,她胸前系着一个包袱,包袱里裹着一个微微啼哭的婴儿。婴儿似乎已经哭了很久,声音嘶哑、断断续续。中年夫妇走过去,对女人喊了两声,竟然没有一点反应。她死了。在女人身后的不远处,还躺着几具血肉模糊的男尸和几匹死马。看样子,这里不久前经历了一场
杀戮。这是常有的事,在沙漠和戈壁间穿行的商队常遭到土匪袭击。而距离九棵树不远的沙头堡是土匪的老巢,从平安县到敦煌,包括腾格里沙漠与巴丹吉林沙漠之间的阿右旗和沙湖地区,以沙头堡为中心的方圆几百里是匪徒活动最频繁的地带。这也是九棵树人迹罕至的原因,土匪的猖獗使它成了一个死亡地带。
中年夫妇将女人胸前的包袱解下来,看见婴儿的左脸颊有一道弯月形伤口,伤口很长,皮肉已经翻开了,从嘴角一直延伸到左耳垂。大概为了止血,那个濒临死亡的母亲在婴儿的伤口上按了一层细沙,和着沙子的暗红的血已经在婴儿苍白的脸上凝固了。
中年夫妇是从西域来的巫医,他们抱走了婴儿,是个女婴。那个女婴就是冷月若雪的母亲。
既如此,九棵树便不是母亲真正的出生地。但冷月若雪毫无无办法,她不知道被杀死在九棵树的人是谁,来自何方,就权且把九棵树或者将沙漠认作母亲的故乡,也就是自己的故乡。
坐在蒙古包里的冷月若雪凝视着那一排白杨树。已是夏末,树梢的叶子泛起了黄色,慢慢地,那黄色将越聚越重,由浅黄到枯黄,最终会和四周的黄沙洇染成一片。白杨树后面,一名穿红t恤的男子手持相机没完没了地拍照,他在那里忙乎了大半个下午,也不知他是想拍树还是想拍远处的沙丘。后来,男子离开树,向沙丘走去,渐行渐远,在黄沙的背景里浓缩成了一个小红点。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浅浅的痕迹,微风扫过,那一串痕迹很快又被细沙盖住了。
看着远处移动的红点,冷月若雪想,一个人在沙漠上是留不下什么的,又怎么能把沙漠当故乡呢?她不禁黯然神伤。但她没有想到那个穿红t恤的男人会没完没了地对着枯寂得有些百无聊赖的黄沙拍照。或者,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对沙漠情有独钟的痴迷者?在冷月若雪的注视中,红点越走越远。他真的和自己一样吗?走向沙海去寻找,或者逃离?她的目光不禁跟随那个模糊移动的红点痴迷起来。
冷月若雪已经不年轻了。她面对浩瀚的沙海还能心生一种激情,多半是因为想到母亲——没有根基没有寄托的母亲,这激情只能是生命的抗争与不甘。而作为女人,她也曾对浪漫有所期许,却从来没有把这种期许寄托在沙漠之上。因为她不想让自己期望的结果化作沙漠里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后,再陷入深深的失落。
过了许久,那个红点还没有脱离她的视线范围。
冷月若雪属于漂亮女人,但她真的不年轻了。
不再年轻的冷月若雪看起来比年轻时更加优雅。她常常斜靠在窗户前,叼着烟卷吞云吐雾做冥想状。她抽烟抽得很凶,有时还喝一点白酒。据说是创作的需要,她要从烟酒的似醉非醉间寻找诗的灵感。因此,她的抽烟喝酒就不是一般颓废、低调女人的作秀,也不是要恣意状写内心的迷茫,而是作为艺术家特有的一种气质、一种招牌和一种姿态,被她的朋友及读者广泛地接受着。如果某天女诗人冷月若雪既不抽烟又不喝酒,那倒是相当地出人意料了。
冷月若雪在成为著名诗人以前不叫冷月若雪,她叫马小燕。
十几年前,马小燕从西部某师范毕业后,分配到离砂城不远的一个乡镇当中学语文老师。那会儿各种办学风潮在西部地区刚刚刮起旋风,学校附近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针对中小学生的英语、书画、乐器等辅导班。马小燕所在的学校里,最不济的数、理、化老师也能利用假期收几名关门弟子挣劳务费,像她这样的语文老师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学校里不论优等生还是差等生,对学习语文这门功课一点点额外的热情都没有,即使有的孩子连语文这样的母语都学得一知半解,却要被望子成龙的家长送到特长班去磕磕巴巴地学第二语言乃至第三语言。这是潮流,就像流行性感冒,有的家长明知追赶潮流可能会遇到病毒,但他们还是趋之若鹜,生怕孩子被挡在了潮流之外,结果一传染一大片。学生们在家长的威逼利诱下陷于紧张忙碌,教师们在充实了自己的同时生活也紧跟着滋润起来。潮流就这样在教育行业制造出一个庞大的经济体。语文老师马小燕不属于这个经济体之列,她突然之间感到被冷落了。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但她已经切实体会到了那股风潮膨胀起来的热度,又怎么能够等闲视之坐以待毙呢?借着这股潮流的余热,她连犹豫的念头都不曾有,向学校递交了辞职报告,买断仅有五年的教龄,用所得的一万余元钱下海经商。下海是当时的另一种潮流。马小燕想,既然人生最直观的价值不能通过自己所热爱的教育事业来实现,经商倒不失为一条让自己过上富裕生活并由此通往理想彼岸的有效途径。不是吗?在许多人眼里,一个人是否成功,是否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很多时候都是通过其生活状况或者说钱的多少来衡量的。辞职下海的马小燕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这还不是马小燕离开学校的主要原因。她到那所乡镇中学工作不久,由于种种机缘和一个有妇之夫坠入了一场纠结不清的关系中。她把那种理不清的关系视为爱情,视为自己的归宿,她愿意为此做出牺牲。他毕竟是一
个有妇之夫,而且他在学校的声望也不错,一切只能在隐秘中进行。马小燕觉得自己该付出的都付出了,她那隐秘的爱情经历了四年之久,最后不了了之。女人能有几个四年的好时光用于这种无谓的消耗?醒悟过来的马小燕悬崖勒马当机立断,她离开学校就是想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一切都是全新的,但那个精彩的新世界似乎并不适合马小燕。她在商海折腾了几年,赚赚赔赔,赔赔赚赚,收获的只是诸多教训。对于一个漂亮女人来说,她的教训是惨痛的,惨痛到她永远不愿再回顾的程度。她就是在那时学会了抽烟喝酒。那段经历也不能说毫无意义,经商使她懂得了等价交换、资源开发以及一点民事方面的法律知识。但那些经验对于山穷水尽的她来说用处不大,她不得不想方设法来维持自己的生计,甚至要耗尽其当语文老师的那点文学底子卖文为生了。
当然,已经一无所有的马小燕当时把自己踏上文学之路的举动看得相当神圣,她认为开始文学创作就像她当初辞职一样,是改变人生轨迹的一个契机。那会儿她与一个离了婚的独身女人合租一套房子,二十几平方米,除了一个大房间,另带走廊和小厨房。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供她们各自使用,其余的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合用。每天,冷月若雪只有等那个有点偏执狂的离婚女人睡觉了,才能坐在走廊里的小饭桌上开始文学创作。她痴痴地一坐就是大半晚上,却常常只写三两句话:咦,土豆,红豆,大红豆,芋头,玉米糁子和高粱……这是一首关于粮食的诗,她差不多用了半年时间才修改好,又亲自送到砂城的报社。编辑捧着诗稿说,质朴啊,真实啊,使我想起了饥饿的年代。于是那首诗在报纸副刊头条发表了。她就是那时改名冷月若雪的。
冷月若雪——文坛上的一颗新星就这样诞生了。像所有的新星一样,最初的激动是难免的,她捧着一张登有她诗作的报纸,那颗因孤独而显得有些苍白冷漠的心一时被文学的神圣光环撞击得汹涌澎湃。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站在出租楼小厨房的窗前,眺望笼罩着工业废气和蜂窝煤烟尘的砂城的夜空,像一颗蒙尘的最耀眼的星星等待被发现一样,她耐心地等待读者的掌声和文学大奖的花环。但一切还是那么沉寂,正在奔向小康生活的人们似乎早已忘记了因粮食匮乏所带来的不安与威胁,她的诗没有得到应有的共鸣。于是,她静坐在四周堆满了物质的砂城的一隅,一边继续神圣的写作,一边感受着肠胃和精神的高度饥寒。几年后,那首关于粮食的诗的部分词句进入流行歌曲,并出人意料地火爆了大江南北。“我的诗,总算找到了它的出路!”冷月若雪激动万分,倾其所有买回若干张拷贝有该歌曲的唱片,送给她认识的所有朋友。剩下的就是版权问题。她本来想找唱片公司讨个说法,考虑到读者可能误会她是在追究几文钱版税,有损个人声誉,也只能像对待她曾经纠结不清的爱情一样不了了之了。但她心中的不平无处发泄,于是在类似文学沙龙的聚会场所是常常要发发牢骚的。
冷月若雪享誉文坛并非因为诗歌,而是缘于她创作的唯一一部叫《神话》的小说。小说讲述了荆轲与燕国的一名宫女辗转千年的两世情缘,爱情故事中还穿插了荆轲刺秦的惊险场面以及秦王吞并六国的波澜壮阔,其间自然免不了太子丹对那两世情缘的介入。一千多年后,荆轲转世为商人,那个矢志不愈追随荆轲的宫女终遂心愿嫁作商人妇。《神话》最让人寒冷彻骨的段落,不是关于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避免的爱情的消亡,而是在利益面前人性的沦丧:他们的前世,太子丹恋着宫女,但他为了让荆轲替自己卖命而把宫女当做礼物送给荆轲;他们的今生,在商海沉浮的荆轲面临破产的危机,为了化解危机,他将已成为他妻子的宫女当做礼物送给了一个当时对他来说非常有用的大人物——那个大人物正是太子丹转世;故事的结局是,不幸沦为暗娼的商人妇在都市繁华背景的衬托下,从一座立交桥纵身跳下,将爱化作生命里最后的雀跃……小说构建了这样一个命题:爱情是人生的奢侈品,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可以用来点缀奢华的生活,还可以转送他人,当然一失手便会摔得粉碎。如果一个人想期待生死不渝的爱情,只有依赖于神话王国了,而现实中的许多男女就是在自己制造的“神话境界”里醉生梦死的。
后来,有一部名叫《神话》的电影风靡全国,虽然电影内容与冷月若雪的小说情节毫不相干,但她心里还是大大地不平衡起来,后悔没有及早寻找投资商将她的成名小说《神话》改编拍摄。看来,艺术与经济的联姻是大势所趋,否则,一部小说再成功也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假如它不能超越诸如《红楼梦》那样的经典,作者在一如既往地落魄潦倒之时,它最终会在时间的瀚海里湮灭。这也是现在许多作家再羞于提及自己职业的根本原因吧?
就在那段彷徨的岁月,冷月若雪的诗歌创作进入了一个全新阶段。她已经是砂城很有影响的诗人了,再加上她的漂亮优雅,得到了一大批年轻文学爱好者的追捧,也得到了市文联的重视,并计划推出她的诗集作为下一个市文化建设“五年规划”的重点书目。虽然诗
集还是没有出炉,电视台却已经为她做了专题片,在砂城范围内热播了近半个月,报社记者写下的有关她的诗歌评论文章也像雪片一样铺天盖地。
一部有影响力的诗集眼看就要面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东风就是诗集出版以及宣传所需的费用。钱的数目也不大,三万多元,但在精神领域遨游同时又在物质世界苦苦挣扎的冷月若雪还是没有能力凑齐那笔钱。市文联一年的活动经费不过两万元,对她爱莫能助。冷月若雪为此一筹莫展。
在九棵树举行的第六届诗歌研讨会为期三天。每天的议程相同:上午开会、讨论,下午自由活动,晚上是丰盛的晚宴。
第三天下午,纺织集团公司的摄影爱好者陆思豫终于拍完了他想拍的景物,比其他人提前大约一小时回到蒙古包前。于是他看见了那个慵散地坐在蒙古包里的女人。
蒙古包内原本光线很暗,夕阳的逆光照在女人身上,使她显得那样明艳,就像一幅彩画,突现出惊人的美。他还注意到,女人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碗奶茶,碗里的奶白色液体已经没有一丝热气,而她的眼睛始终看着外面那排白杨树,好像很久都没有动一下。他扭过头,沿着女人的目光看那些树,也感觉到了树的不同寻常:几片开始泛黄的树叶在缓缓飘落,凄凉而优雅地纷飞,带着同样的寞落,就像坐在蒙古包里的女人。
陆思豫回过头,朝着女人走去。进了蒙古包,他才认出她是最近活跃于文坛的诗人冷月若雪。
“你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出去走走?”他问道。
冷月若雪抬起头,矜持地笑了一下:“这个地方我来了很多次,太熟悉了,所有的沙丘和卵石都可以在心里默一遍,还需用眼睛看吗?”
那会儿她对他并不熟悉,但她知道,他就是在她的视线里游走了三个下午的穿红t恤的男人。
他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沙漠的美很难被人接受,尤其在危险降临的时候,比如在沙漠中迷路,还有沙尘暴。”
“这里没有危险,只有冷漠,热闹冲撞下的冷漠,而这一切都是我们这些所谓的艺术家带来的。”冷月若雪说。
“冷漠的感触都是由个人的心理因素造成的,与沙漠或者其他人的行为没有多少关系。看来你情绪不佳,想抽烟吗?”
冷月若雪接过了陆思豫为她点燃的烟卷。然后他们从心情谈起,无拘无束,开始了没有人打扰的坦诚的长谈。再后来变成了冷月若雪坦诚的自说自话。
她为什么会对他坦诚?就因为他拍摄沙漠时的狂热和那一件吸引了她目光的红t恤?或者因为烟雾在暗淡的蒙古包内制造的温情和朦胧?再或者因为她一个人的日子孤独得太久,需要用自说自话的方式宣泄?很长一段时间后,冷月若雪都不明白自己当时何以如此,何以有那么强烈的倾诉欲。而陆思豫则是最忠实的听众,对她的喋喋不休表现出一种难得的耐心和理解。
如果没有那次笔会,没有那次单独相处,他们应该处于两个空间的两条平行线,在人生的旅途上各自遵循着各自的轨迹。但是,一切就由那次谈话简单地开始了。冷月若雪面对眼前这个她并不熟悉的男人,毫无保留地讲述着她的经历。当一个女人开始事无巨细地对一个男人诉说她的过去,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或早或晚会发生改变——质的改变,虽然那时他们不过才刚刚认识。是的,冷月若雪不知不觉陷入其中,她对陆思豫讲了自己对母亲的朦胧记忆,她的小学、中学和大学,还有失败的初恋和失败的经商……从痛苦中走出来,一切又都成为她的财富,精神财富,创作源泉。最后她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