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若雪搬进了新居。她为自己买了一张宽大的橡木写字台,一台等离子显示屏电脑。写字台刷着黑色油漆,桌面光亮如镜,这令她十分满意,灵感顿生。她觉得自己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安心写作的地方,虽然这个地方的来历有点阴暗,说不清道不明,上不得台面,但这样的懊恼非常短暂。她面对新买的电脑显示屏以及书桌被灯光反射出的神秘光泽,有些落寞地想到几年来为此付出的一切,感情的和青春的。这不是区区的一个小空间就能补偿得了的,尽管她当初并没有要求什么补偿。
在深秋一个天空布满乌云、月色模糊的晚上,搬进新居的冷月若雪黯然神伤,一个个梦幻般的意象如奔腾的马群在她脑海里闪过。她在写字台上铺开稿纸,继《神话》之后开始创作她的第二部小说《传奇》。她原本是用电脑写作,但涌现在她脑海里的陈年往事有如长年搁置在箱子底的一摞过时的丝绸衣裳,华贵,色彩暗淡,散发着浓烈的樟脑气息。这样的旧事仿佛只能与绿格子稿纸的书写相协调,于是她铺开稿纸,用蓝色钢笔落下一行娟秀的文字:
“一九六四年秋天,平安县城里有一户人家的独生女儿突然要招亲……”冷月若雪这样写道。然后她搁下笔,抬头仰望悬在窗外的模糊的月亮,一首著名的新疆民歌的旋律涌入了她的脑海,她随着那旋律轻轻地哼唱起来。“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看你的脸儿。”对于新疆民歌中的这一句,她不喜欢,甚至带着某种憎恨。因为这首歌常常使她想到面容模糊的母亲,盖着一方红盖头坐在暗淡的烛光下,如同半遮半掩在云层里的月亮,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冷月若雪对母亲基本上没有记忆,她只有“母亲”这个模糊的概念,或者说仅仅是一个词汇。因为母亲从县城消失时她还不到两岁。
母亲是县城里盛传了很久的一个神秘女人。关于母亲的一切,在新疆民歌的旋律里若隐若现。于是她在稿纸上写下整首歌词: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看你的脸儿,你的脸儿红又圆呀,好像苹果到秋天……
其实,冷月若雪想记载下来的并不是这些。
一九六四年秋天,平安县城有一户人家的独生女儿突然要招亲。
要招亲的女子名叫天降,人们很少见到她。天降没有职业,一年四季难得出门。即使夏天,她偶尔从自家门前的巷子走过,也是急匆匆的仿佛不愿与人照面。人们从她身后能看见一头黑亮的长发,飘逸地垂在脑后,与县城里梳两只“刷把”或编两条辫子的大多数女子绝不相同——她因了飘逸的黑发,留在人们视线里的永远是温婉灵动的背影,县城居民就此断定,她是一个世间难得的美人。
夏天从巷子走过的天降穿一件白色短款上衣,收腰,裁剪很得体。她的下装通常是一条有时是黑色有时是深蓝色的裙子,裙摆长及脚踝,使她走起路来从脚下生出轻柔的风。当年的县城,除了县剧团几个唱秦腔的女演员,能穿裙子出门的女人几乎没有。她的脚上是一双黑卡其手工布鞋,方口,襻带,鞋面上绣着蓝色的花卉图案,鞋底用橡胶粘过,踩在铺了煤渣的巷子里,喀嚓喀嚓很有节奏地响。她那飘逸的黑发以及柔软的长裙也随着走动的节奏飘忽不定,整个人显现出婀娜的流动线条,就像一曲韵律和谐的音乐从巷子里淌过。
然而,天降已经二十六岁,在时兴定娃娃亲的平安县城还没有嫁出去,成为名副其实的大龄女青年,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据说天降的父母是来自西域的巫医,过去他们走南闯北,主要以替人驱魔或治病为生。后来新政府禁止搞迷信,他们才在平安县城安定下来,摆了个卖针头线脑的小摊度日。摆小摊自然不能养家糊口,他们私下里还是给人看病,用一些神秘的偏方。
巫医在临街的门前支起一块木板,上面摆着型号不一的缝衣针、毛线针、钩针、顶针,又有剪刀、尺子、花手绢、尼龙袜,还有木制的或塑料的烟斗、火柴以及细而均匀的烟丝。白天,巫医夫妇坐在摊位前,不说话,像是刚拌完嘴似的阴沉着脸。来买东西的顾客同样不说话,自己挑选好想要的东西,放下钱就走,好像那价钱都是商量好的,付的钱也不用找零。不知三十多年后的超市是否就是这样流行起来的。如果有病人前来找巫医,他们就压低嗓子相互询问几句,然后男病人由男巫医领进院子,女巫医仍坐在摊位前,很精神的样子,像在把风。如果来的是女病人,则由女巫医将病人领进院子。县城里的居民不见得都相信他们的医术,但找他们看病的人还是很多,因为有的疑难杂症在县卫生院是治不好的,如果到邻近的砂城或者再远一些的省城去,花费过高,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的,而且有的病花了钱也不一定能治好。本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于是许多人私下里都来找巫医夫妇看病,不仅收费便宜,他们对街坊们又很照顾,实在没有钱的患者,提一篮馍或一两只自己养的鸡也可以充当诊费。巫医有时给患者治好了病,有时也治死过人。他们对好了的或者死了的患者的家属都说同一句话:那是命,人不要跟命争。因为他们不仅会看病,还会算命。大部分县城居民是信命的,也就非常地
敬畏巫医夫妇了。
巫医夫妇也总是给人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他们的头上常年戴着镶了彩色花边的黑帽子,帽子前沿悬着金黄色的流苏,流苏上缀着淡绿色的珠子,在他们的面部晃来晃去。因了那顶帽子,他们带上了浓重的神秘色彩。据说他们的帽子就来自遥远的西域,那里盛产玉石。在他们帽子上摇动的流苏以及闪烁的珠子恍恍惚惚挡住了他们的面目,让人分不清他们的年纪,甚至分不清他们是男是女。等熟悉了才知道,女人的帽子上镶的蓝色花边,男人的帽子上是褐色花边。至于他们的服装,与县城居民没有多大区别,远不及他们的女儿打扮得现代和时尚。
巫医常常收受病人送来的鸡,他们的院子里总是跑着一群一群的大公鸡,有时飞上窗台,有时飞上房顶,油亮的羽毛在太阳下金光闪闪。到晚上,巫医将门前的小摊收了,院子里的鸡也都挤进鸡舍,夫妻二人坐在院子里开始用铁碾子碾药。药是用偏方配制的,碾碎后呈黑褐色细末状,装在几只瓷坛子里,病人来了就根据不同的病症从不同的瓷坛子里取出药面儿,给他们包上几小包,嘱咐他们回家用烧酒冲服。没有人知道那些黑褐色的粉末包含什么内容,病人很虔诚地吃了药,有的人奇迹般地好了,有的人却死了。既然是命,病好了的人也用不着过分感激巫医,死了人的家里当然也不会找上门来闹事,而且,没有钱到大医院治病的人总免不了要来这里讨要药面,没有人愿意得罪巫医。因此,巫医家里因了那些公鸡和那些药面儿,总是充斥着一种古怪的气息,那气息像中药,又像鸡粪。但那种气息多半混合了人们的想象,因为大家只见过巫医家的这两样东西——公鸡和药面儿。
三年大饥荒时,饿着肚子的人们见到从街上跑动的老鼠眼睛都绿了,巫医的院子里整天飘着宰杀禽畜的腥气。有人忍不住爬到院墙头上看,见巫医夫妇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喝用碗接下的鸡血,却把杀死的鸡全部埋在了院子里,招得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乱叫,让人们可惜了好久,也了疑惑好久。于是,人们不仅对巫医敬畏,也疏远了,是那种带着畏惧的敬而远之。
又听说天降并不是巫医夫妇亲生的女儿,仿佛是老天爷赐给他们的,才给女儿取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但是,这些好像还不是天降二十六岁仍没有嫁出去的主要原因。
种种的猜测把天降掩饰起来,她在巫医的院子里神秘地生活着,无声无息而又与世隔绝。
到后来,巫医夫妇因为年纪大了行走不便,天降才偶尔出门,到县批发公司和县医药公司,去取巫医夫妇订购的货物及药品。那时的天降就是飘若仙子一样从人们面前走过去,只留给大家美丽的、能引起人们无限遐想的背影。
在一九六四年的秋天,县城里家家开始蒸月饼,准备过中秋节了。大街小巷飘散着玫瑰花酱和麻腐的香甜,透露出丰收和节日的喜庆。就是在这样的日子,平时很少出门的女巫医带了十分贵重的礼物和钱财亲自去找了县城里据说能够把死人说活的喜婆(即专门给人做媒并操持婚嫁的妇女),要喜婆给年满二十六岁的天降找一个婆家。女巫医一改往日的阴沉,把话说得很动情。她说他们夫妻没有几年活了,不能把天降孤独地放在这世上,必须尽快给她找个婆家。又说只要男方能善待天降,别的条件就不讲了。
喜婆第一次得到这样重的谢礼,她对巫医的嘱托尽心尽力,差不多用了半个月时间,走访了县城里没有家室的适龄男青年。喜婆给男家介绍天降时,都会拿出一张天降的黑白侧身照片,照片上女子的面貌真如人们从看到她的背影后所预见的那样,是个少见的美人,且毫不逊于当年的麦三娘子。但这里的女娃娃长到十七八岁就嫁人了,男家多半嫌天降的岁数大,又不明白她为何二十六岁了才想到聘人,事情未免蹊跷,婚事总是谈不拢。喜婆解释说,巫医行事自然不像普通人家,他们是算过命的,天降只有到这个时候定亲才吉利,而且巫医给女儿准备的陪嫁除了按县城的规矩办,另外还要送女儿八百块钱现金。后面一句话打动了许多人。当时的情况是,一个国家正式职工的月收入才十八块多钱,除了养家糊口,他们十年八年也未必能积攒下八百块钱。但一考虑到天降的岁数和对巫医的敬畏,他们还是下不了结这门亲事的决心。
天降的照片后来传到了县食品店职工小马的手里。看着照片上的侧身美人漂亮得跟仙女似的,又有钱,他当时就爱不释手。小马与他的母亲马婆婆商量,开始马婆婆不同意。一个二十大几的老姑娘,带着这么丰厚的嫁妆急急慌慌找女婿,无论如何也让人接受不了,何况她比小马年长四五岁。但小马喜欢,他说看照片上的人顶多二十岁,再说女的岁数大知道疼人。
小马原先定过亲,但女娃短命,在准备成亲的头一个月突然得急病,吃了巫医的药,不仅没有好,不出三天却死了。那是命,巫医淡淡地说。小马跺脚,他当然相信是命,只心痛家里白白为女娃花了十几年冤枉钱。现在巫医要嫁女,而且也是算过命的,这是天意。再考虑到马家目前的经济状况,马婆婆勉强同意了。
喜婆见事情有了眉目,
特意强调说,巫医肯花这么大的价钱将女儿嫁出去,他们的女儿的确有点小缺陷。
马婆婆问,是个呆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