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山雨欲来

春节后,砂城第二人民医院传闻了许久的人事改革却如过眼云烟,再不见其动静。原本要到深圳发展的两位副院长不知为何又不走了。医院里一切如旧,院长还是院长,李晨光还是外科主任,院领导班子并没有换届改组的迹象。

李晨光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想起了瞎婆的预言。

曾经,人们盛传有人用科学手段推算出某时某刻将有一颗巨大的彗星进入地球运行轨道,从而引发彗星与地球碰撞的惨剧,人类会像白垩纪的恐龙一样遭受灭顶之灾;但那个时刻之后,可怕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地球还在按照它的轨迹和速度转动,人们依然享受着五彩缤纷的俗世生活。前不久又有人说,原先的预言家出现了判断上的失误——他在计算彗星运行规律和运行速度时点错了一个小数点;还有人说,预测将与地球贴身而过的彗星不是一颗,而是彗星群,它们与地球相撞的概率应该是多少多少……一种自命为科学论断的预言就这样在各色人等的推测中翻云覆雨。至于那个说不清来路的瞎眼老太婆,她在预言人类个体的命运,这样的鬼话果真有那么大的魔力吗?她却声名远播,使许多平民百姓和达官显贵为了梦想中的欲望都追逐在其左右,有点不可思议。

唯物主义者李晨光决心打破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预言。既然瞎婆说婚姻是左右他前途的宿命,那就从婚姻的改变开始吧。

春天的夜晚,寒气依然袭人。李晨光一家三口吃过晚饭,读高中二年级的玲玲回自己房间做功课。李晨光关严了女儿的房门,在客厅的沙发上挨着陆霞坐下。说实话,结婚这么多年,他们还从来没有坐得这样近。

陆霞正对着一把小圆镜往脸上贴切得很薄的黄瓜片。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有什么事吧?”

李晨光看见妻子的波浪形卷发上浮着的两根银丝,伸手捡了下来。这一表达温情的举动反倒让陆霞有些恼火,但她压住蹿上去的火气,尽量把声音放平和,说:“你在外面挺活跃的,在我面前就别装闷葫芦了。有什么屁快点放啊!”

“注意素质,你说话不带脏字行吗?好歹你也是什么经理、委员,有失身份!”

她斜了他一眼,讥讽道:“我哪来的身份?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初中没毕业,没文化,不像你们知识分子,想装高雅就能高雅,想装斯文就能斯文。要我说呀,像你这种人只不过是一堆狗屎,但时间长了发了酵,还长出几朵蘑菇来,让别人看着光鲜。”

“你!……”李晨光说不出话来。他从沙发里站起来,在客厅走来走去,像一头笼中困兽。过了好一会儿,他重新坐回到陆霞身边说,“我不想跟你吵。我们还是离婚吧,明天就去把手续办了。”那一刻他很认真很严肃,好像这句话一说出来他们就不再是夫妻了,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陆霞看着他,故作吃惊的表情:“以前我说要离婚,是你不愿意离啊?怎么,现在我成了你寻欢作乐的绊脚石?”

“从前我是考虑到女儿。现在她长大了,懂事了,应该具备一定的承受能力。”

“你什么时候真正把她当成你的女儿了?笑话,你不想离就不离,你想离就离,把我陆霞又当什么人了?你现在提出离婚是不是为了那个小女人?告诉你,现在我还不想离了呢,耗死你活该!”

玲玲推开门道:“省省吧,你们别再吵了!我劝你们赶紧离掉,我也图个耳根清静!”她砰地又反手把门关上了。

“看看吧,这都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女儿!”

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

在长久的沉默中,陆霞很认真地审视李晨光那张过于严肃的脸,从他因严肃而显得刻板的面孔上,她似乎又看到了他年轻时的木讷或者说沉稳。现在他改变太多了,这种改变日积月累,足以在他们之间形成一堵厚实的墙,使他们用任何的努力都无法穿越。当她在后来认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为时已晚——女儿很快就要高考,她需要家庭的安定。为了女儿,她决定牺牲自己所谓的人生幸福,包括自尊。也许这还不是全部理由。有时她想,难道他们多年的婚姻就没有一点点爱情的成分吗?她想不清楚,时间一长就懒得去想了。抱着这样的态度,她对生活的现状熟视无睹,也不愿意再去改变什么。好在她本性并不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什么样的日子她都能将就过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常常用这样一句话来战胜对于未来的绝望和恐惧。不错,她暗地里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一种无法弥补的失败。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极度的挫败感带给她的除了绝望和恐惧还能有什么?尽管她常常尽可能夸张地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李晨光与陆霞的相识应该追溯到很早以前。当年李晨光在一个乡村小学当代课老师,因为家离学校远,他在学校集体宿舍里寄宿,逢星期天才回家。学校附近还住着最后几个没有返城的女知青,她们的宿舍是用生产队一座旧仓库改成的,与学校隔着一片庄稼地遥遥相对。在学校里寄宿的师生每到早晨或黄昏会到庄稼地旁背书,那几个女知青有时就在地里劳动。但他们被绿波微漾的禾苗

阻隔着,虽然知道都是住在这儿的人,彼此之间却并不熟悉。

当年的乡村小学极不正规,除了校长是教育部门委派下来的,学校里的教师队伍都由各个村抽调来的民办教师和临时代课老师组成,他们没有固定的工资,除了每月有几块钱生活补助费,主要报酬就是村里给他们记工分,到年底再按工分到生产队领口粮。因此每年夏、秋两季农忙的时候,教师们必须要参加生产队或公社组织的集体劳动。有时学生也要参加这样的劳动。

李晨光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陆霞时,是在公社组织的麦收大会战上。指挥大会战的公社书记在开镰前做了总动员,他说这次大会战不仅关系到把成熟的粮食及时抢收回仓,还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更是一场教育人、改造人的运动,并把这次大会战提升到了国家安全的战略高度。基于这次会战的重要性,来参加会战的人很多,除了本地农民,就是各个学校的师生,还有公社及大队的干部。在开镰第二天,公社零售商店的雇员和诊所的赤脚医生们也都来了,他们脱掉昔日的斯文与洁净,和当地农民打成一片,群情激昂地奋战在麦穗飘香的原野上,那场面堪称人山人海。

李晨光就在那人山人海里被陆霞的与众不同深深地吸引了。那天陆霞穿着一身公安蓝女式军便服,白衬衣领子翻在外面,头上戴一顶白色的宽沿遮阳草帽,脸上还戴着一只洁白的纱布口罩,像一朵云飘在红艳艳的阳光下,给人一种清凉洁净的感觉。这在头上蒙着花花绿绿方巾的乡村妇女中是绝无仅有的。李晨光低头割着麦,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靠近那一片清凉洁净。不一会儿,在混合了杏黄色的麦香与浊重的泥土味的秋阳下,他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的一股淡淡的消毒药棉的味道。她应该是个医生,他的直觉这样告诉他。但从她与众不同的装束来判断,她又像一个下乡知青。军便服最初就是在知青中盛行,到八十年代才在乡村的年轻女孩中流行起来的。他还知道城里的妇女在冬天是戴口罩的,夏天却没有人戴。此时虽然从节令来算已经进入秋季,天气还非常炎热。她在炎热的天气里戴着厚实的纱布口罩应该是医生这一职业习惯使然,是一种迫不得已——她想阻隔因群情沸腾在原野上激起的浓重灰尘。李晨光一边割麦,一边猜测着年轻女子的身份。他突然啊地惊叫一声,把镰刀丢在地上。锋利的镰刀狠狠地割到了他的手指上,一股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指尖掉进泥土里。

她听到他的惊叫,直起腰走到他面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和一个纱布卷,从瓶子里取出浸泡的碘酒药棉,给他擦干净伤口四周的泥污,用纱布很熟练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做完这一切,她摘下口罩擦拭额头以及滚落到眼眶边的汗珠时,他深刻地记住了那张脸——圆圆的,白里透红,展现出青春与健康的活力。而那样的一张脸庞正是当时对女性美的甄别标准,比如电影中的刘三姐。他喜欢她的美和与众不同。

麦收大会战结束后,在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李晨光每隔几天就去一次公社卫生院的诊所。其实诊所里真正的医生是一个已经发福的中年妇女,他在麦田遇见的姑娘只是在那里搓棉签,给医疗器械消毒,或者做一些别的杂事。她依然穿一身公安蓝军便服。他想她可能是新来的。一开始他去给手指上的伤口换药。中年医生一把扯掉他手上缠着的纱布扔进垃圾桶说,一个大男人有那么娇气吗?那点伤口早就愈合了,根本用不着换药。搓棉签的姑娘在一旁嗤嗤地笑。他又对中年医生说他头痛,要买阿司匹林。在医生给他取药的时候,他仿佛是无意地而又目不转睛地侧视旁边那个仍然在低声笑他的搓棉签的姑娘。然后他拿起医生递给他的一包药片离开诊所。他并不是真的需要那些药片,他只是想去看那张光彩照人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脸,闻一闻诊所里更加浓烈的消毒药棉的味道。她的笑声还告诉他,他的出现并不令她生厌。

但是,还没有等到李晨光找到合适的借口同那个姑娘交往,某天他再次去诊所时,那里只剩下胖胖的中年女医生在坐诊。他从女医生口里得知,搓棉签的姑娘果真是知青,已经离开诊所返城了,具体去了何处,她也不知道。

李晨光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但他还是每隔十天半月去诊所买一包阿司匹林,从诊所出来后再将那些白色药片扔进冬季荒芜的田野里。此时他去诊所只有一个的目,就是闻一闻他已经熟悉的消毒药棉的味道。那是她的味道。他想通过那味道提示她的存在,尽管他并不知道此时的她生活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结婚。甚至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几年后,李晨光几经努力终于考上了一所医科大学。大约是在久久不愿忘却的消毒药棉的味道的牵引下,他义无反顾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他永远都是一个勤奋的好学生,几年的大学生活使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业中,这也为他后来成为一名好医生奠定了基础。在紧张的如苦行僧般的学习生活中,他渐渐将她淡忘。只是偶尔因为头痛脑热需要去校医务室时,那浓重的消毒药棉味才会唤起他的记忆,那张如红苹果般青春朝气的脸仿佛惊鸿,震颤着他那颗因在知识的海洋里如饥似渴地吮吸而变得迟钝

麻木的心。

当李晨光即将从医学院毕业来到砂城第二人民医院实习时,却意外地与她重逢了。他感激上天赐给他的缘分。不久他了解到,她叫陆霞,因为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以及只有半年赤脚医生经历,她不具备做医生的资格,她在医院里仅仅是一名后勤人员——即一名普通的药品库房保管员。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见到她时那种难以言表的喜悦,他依然向往她身上淡淡的消毒药棉的味道。而且他进一步了解到,她返城多年还没有结婚。于是他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地必须爱上她。接下来的事情很自然,他们频频在她家里约会。等他实习期满,他放弃了去省城工作的机会而永远留在了砂城。

一个尘沙飞扬的春天,李晨光和陆霞在医院职工食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不久一个小女孩出生了。那是一个通身皮肤微红、且布满一道道皱折的小东西,就像一只刚剥了皮的干瘦的兔子。直到孩子满月,李晨光都不敢抱她,甚至不敢看她。等她长到两岁以后,变成了一个皮肤雪白、头发微黄且略带自然卷的可爱的小姑娘,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面对这样的孩子,他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尤其看到她那双有点灰蒙蒙的大眼睛,这多少令单眼皮小眼睛的李晨光有些疑惑。可以说从女儿降生那一刻起,李晨光和她之间就产生了不可调和的距离,而且随着女儿的成长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并促使他和陆霞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每当李晨光看见女儿微黄卷曲的头发,他就会产生一些不愉快的遐想和回忆。他回忆他和陆霞的夫妻生活,并由此想到了他和她的第一次,她是那样地洒脱和稔熟,事后他没能在那张印着一丛艳丽的石榴花的床单上找到一片应有的落红。凭着他掌握的基本两性知识,他觉得这是很不正常的事,但当时他正处于狂热的恋爱中,没有空闲去怀疑什么。还有,她为什么返城多年而不结婚?难道真是在等待他和她的缘分吗?如果不是,是否有另外的男人曾经受过床单上那一丛鲜艳的石榴花的诱惑?……所有这些在后来琐碎的生活中都常常成为他们夫妻发生口角的重要由头。在无休止的争吵中,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爱情以及对爱情的选择,他觉得自己当初对爱情的执著也如同对消毒药棉的迷恋一样是一种错觉。消毒药棉的气息终归是虚无缥缈不可把握的,他又怎么能以此为根据来把握自己的感情和人生?!尽管如此,他并没有想过要和她离婚。因为多年的婚姻生活对他而言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包括对他们之间经常争吵的习惯,也包括对她身上的消毒药棉气息以及她本人的习惯。

当李晨光遇到麦子后,这种习惯终于被打破了。于是他开始厌烦无休止的争吵,厌恶她因中年到来胖而松弛的圆脸,厌恶她身上总也洗不掉的消毒药棉的味道,他也因此厌恶了自己的职业。他相信消毒药棉的气息是魔鬼施的法术,他相信自己迟早有一天要摆脱这一切。

后来陆霞离开医院,并做了整容手术,那张圆脸以及面部的皱纹立即消失了。但非常遗憾,她的最后一次手术并不成功,不仅在她下颌右侧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约两寸长的疤痕,还要常常因天气变化忍受那道疤痕带来的隐隐疼痛。而且由于岁数的原因,她脖子上的皱纹是无论如何也去不掉的,再加上那道难看的疤痕,致使她在盛夏季节也要戴一条鲜艳的小丝巾以作掩饰。她很害怕在家里不能用外衣和丝巾包装自己的那些时刻,更不敢让自己渐显衰老之态的脖子长久地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因此她把家里所有的灯泡都尽可能地更换成小瓦数的,让自己总是置身于朦朦胧胧的状态。

对于陆霞无怨无悔的付出,李晨光并不领情,他觉得她是变态或者是更年期提前。每当他面对眼前一张因手术显得陌生而又僵硬的面孔以及她那些不可思议的古怪行为,他对她的厌恶就更加强了。而正当这种厌恶感越来越强烈时,在医院当临时工的麦子向他走来,且带着同样浓重的消毒药棉的气息。从这个小女人身上重新获得幸福感和成就感后,李晨光才认真地想:一个女人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定的气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

离婚像一场拉锯战,见不到硝烟弥漫血肉横飞,却是伤心伤肝伤脑伤肺,且都是一些别人看不见的内伤。

自从玲玲出生后,李晨光就暗暗认定这个孩子根本不是自己的。但他多年来满怀疑虑却又一直说不出口——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极度伤自尊的事情,如果不是想和妻子离婚,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想这件事。现在好了,既然陆霞要用坚决不离婚的强硬态度来拖住他,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大不了两个人都撕破脸皮,要丢人就丢到家吧!为了先发制人,李晨光以给玲玲做肝功化验为由,带着玲玲去医院采了血样,又悄悄送到省城找当年的老同学,要老同学对血样做dna鉴定。然后他回到砂城等待消息。

李晨光当然不会在家里坐等结果,他趁化验单还没有出来的这段时间开始考虑如何处理财产的问题。虽然他没有系统学习过法律,但由于他坚定了离婚的念头,对《婚姻法》还是比较关注的。这两年修改的《婚姻法》条款作了新规定,离婚时的财

产分割将偏向无过错方。也就是说,他和麦子的事千万不能让陆霞知道,否则他将失去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李晨光虽然不是一个贪财之徒,但他从穷苦的乡村走出来,成了砂城里的有车有房族之一,还有更远大的前途在向他召唤,他是不敢轻言放弃的;更何况,他想挣脱眼前的婚姻是为了寻求更大的成功和更多的幸福,如果自己沦为臭名昭著的穷光蛋,兴许还不如守住眼前的婚姻,又何必要走离婚这一步呢?这也是他多年来迟迟下不了离婚决心的原因之一。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对他和麦子的事保密,一旦化验单出来证实玲玲不是他的女儿,那么陆霞就成了过错方,所有问题将迎刃而解,并不是陆霞想拖住他就能拖住的了。

李晨光正在为自己的暗中行动踌躇满志,陆霞似乎已经嗅到了什么。她冲着他有备而来了。

自从那天晚上两个人争吵完,陆霞已经厌烦了,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与李晨光说话,当然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大哭大闹,而是显得若无其事。

陆霞的若无其事反而使李晨光有些沉不住气。同往常一样,当玲玲不在场时,他又很随意地向陆霞提起了协议离婚的事,并建议她找一家律师事务所咨询一下对玲玲的抚养权以及如何分割财产的事宜。他是真心希望与妻子之间能好说好散,那么关于玲玲的化验单的事他就永远埋在心底,以免让无辜的孩子也受到伤害。

陆霞听完李晨光的建议,没有正面回答该如何解决离婚的问题,却突然提到了麦子的名字。这令李晨光有些吃惊,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你让我见一见让你动了离婚念头的那个小女人,我就在离婚协议上签字。”陆霞平静地说。

李晨光矢口否认。他不知道陆霞是从何处打听到麦子的,他更不知道她对他们的事到底了解多少,或者她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

“你不说没关系,我会找到她的。”陆霞冷冷地笑了一下。在那张布满笑意的脸上,他分明看见了某种刻毒和阴险。

“你不要逼我,否则我把你从前的丑事抖出来!”

“从前的丑事?笑话,你到外面搞女人反而成了我的丑事!”

“好,我告诉你,你知道给玲玲做肝功化验的血样送到哪里去了吗?我送到省城去了,过几天就会有结果。玲玲根本不是我的女儿!”

“你胡说!”

“你心虚!”

李晨光和陆霞终于没能控制住情绪,疯狂地扭打在一起。

激烈的夫妻战惊动了在房间里做功课的玲玲。她已经是高中二年级学生,明白很多事情,但她至此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从来不喜欢她,为什么家里的气氛总是那么紧张。伤心绝望的泪水顺着她还很稚嫩的脸颊喷薄而下。她推开房门悄悄走了出去。

玲玲离开了家,酣战中的李晨光和陆霞都没有发现。

玲玲走在夜晚的街头,她回头望了一眼离她越来越远的那曾经的家,幽暗的灯光下,父母扭打在一起的影子像动漫一样映在了窗户上。她替他们感到难过,当然更为自己难过。如果父亲说的话是真的,如果所谓的化验单于某一天作为证据出现在法庭上,这小小的砂城又如何能留给她一块立足之地呢?她害怕那个“如果”,她不想知道结局,唯一的办法只有离开砂城,到一个他们找不到她而且也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又在哪里呢?她真的不知道。因此,离开了家的玲玲只能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街上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稀少,大概夜已经深了吧。玲玲默默地走着,她有些累了,想找一个安宁而又温暖的地方睡下去,最好永远都不要醒来。但是她不停地走啊走,还是没有找到一个这样理想的地方,她的脚步因疲惫变得滞重起来。前面不远处有一座高楼,很多窗户都闪耀着杏黄色的灯光,给了她一丝明亮而温暖的遐想。于是,她向着灯光闪烁的高楼走去。

深夜,玲玲不辨方向,不清楚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假如是白天,她就应该知道,前面那座灯光闪烁的高楼正是父亲的工作单位——砂城第二人民医院外科大楼。

其实,陆霞并不希望和李晨光发生激烈的冲突。有很多次她都想和他好好谈一谈从前的事,谈谈她的知青生活,但每次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她害怕回首往事,害怕将自己过去的耻辱暴露在这个曾经爱她的男人面前。尽管他对她的爱只停留在“曾经”,她还是极力想维持下去,哪怕仅仅是维持一些表面的东西。这又常常令她感到矛盾和不安。

为了获得内心的救赎与平静,陆霞只能默默劝慰自己:从前的事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迫于无奈,是在认识他以前发生的,是与他毫不相干的,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对他袒露心扉……这种默默的自语式的重复使她最终谅解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真的应该把过去的岁月尘封起来。然而,就在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内心的平静和家庭的安宁时,她却发现这只是她的一相情愿:李晨光对她总是疑虑重重,他们的家也从来没有真正安宁过。她终于知道,他和她之间是渐行渐远了。即便是她为了他而把自己从前的火暴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