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追随者

我在轮回中等你 鄢晓丹 10654 字 3个月前

麦家祖传的“明宣德青花”插瓶最后一次在平安县城出现应该是个秋天。柳絮无法忘记,她十一岁那年秋天,叔叔柳馆长离开县城,将那对青花插瓶送往省博物馆。仅仅一周时间,青花插瓶的主人麦三便在县革委会安排下取代了叔叔在文化馆的位置,成为文化馆新一任的馆长。一个文化馆馆长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职务,但是,当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到来时,其在县城里各派别的夺权运动中却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地位,而且实实在在地改变了县城里许多人的生活,也改变了柳絮的生活。

事实上,柳絮的人生波折也怨不得与她这样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毫无关系的麦三。当年母亲不负责任地把她送到平安县叔叔家里寄养,她的命运已经成了她既定的。

母亲将柳絮送给叔叔是迫于无奈。那一年柳絮的父亲死了,在一次地质勘探中殉职。母亲当时在地质队担任技术员,常年要到野外作业,她必须想办法给柳絮一个安定的生活。送柳絮来县城之前她是这么对女儿解释的。

后来柳絮想,这也许仅仅是母亲的借口。

母亲于旧时代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新政权建立之初,她的家庭隐约感受到了他们那个阶层的岌岌可危,便将家族的命运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当时,母亲从北京那所在全国享有盛誉的高等学府毕业,以她所取得的优异成绩,本可以留在北京的科研机构或者留校任教,但她在时代的感召下满怀激情地选择了奔赴大西北,来到一个从事卫星发射的军事基地,与在那里服役的父亲结了婚。母亲选择与出生农家且从小就参加革命的军人结婚,是他们那个时代青年女学生的时尚,也是服从于组织的崇高品德。当然,她的婚姻还包含着家庭所期盼的改变命运的筹码。不久,父亲因身体原因转业,他们一起回到父亲的家乡,被安排到地质部门工作。但母亲与父亲毕竟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他们的成长经历完全不同,巨大的差异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们思想的障碍,也渗透于他们的琐碎生活中。刚开始两个人还能心平气和地忍耐,以为度过了三年五载的磨合期就会彼此适应。然后到了举世瞩目的“大革命”时代,母亲与父亲为他们各自信奉的理论陷入了喋喋不休的辩论与争吵,继而是漫长的冷战。没有人告诉柳絮母亲与父亲共同生活的十余年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在这个特殊时期都选择了到野外作业来逃避家庭所带给他们的负担与责任。不久父亲死了,跌落在山谷中粉身碎骨,柳絮被送到平安县的叔叔家里寄养。然后柳絮来到沙湖村与年迈的祖母共同生活。然后母亲离开野外作业的地质勘探队调回到砂城地矿局机关。然后是母亲的再婚。一切都像编排好的程序——关于母亲的悲欢以及柳絮人生命运的程序。

在“大革命”笼罩下的那个乱糟糟的年代,柳絮被母亲遗弃在陌生的小县城里,年少的她茫然不知,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只是有点小伤感。但是,某个黄昏,孤独的她目睹了一个八岁小男孩面对失去亲人的空荡荡的院子无助地哭泣,她陪着他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并对眼前的世界生出一种莫名的畏惧。

小男孩的祖父和姑奶奶刚刚于一场混乱中死去,他的父亲又被嘶鸣的警车带走了,是经过县革委会批准正式逮捕的。

在小小的县城里能惊动警车来抓捕人还是一件盛事。许多人都去观看了,十一岁的柳絮也拥挤在那些围观的人群中。

小男孩的祖父罗崇文在县城甚至省城都很有一定的名望,他的意外死亡不能没有定论。不久,新任文化馆馆长麦三在一次群众大会上宣布了罗崇文的若干罪状,其中最重要的三条是:汉奸(他在“九·一八”事变后逃避参加救亡运动);告密者(曾经在罗府的田庄里躲藏的西路军战士被马家军抓获最终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竟然敢说人民群众麦老太太捐献的文物是假的)。小男孩的父亲罗新宇被捕是因为盗窃国家文物,罪证是馆长麦三带人在罗家院子里搜到的一只据说是周朝时期的陶罐,而对文物颇有研究的罗崇文已死,身为文化馆工作人员的罗新宇说不清陶罐的来历。按革委会的逻辑,这样的宝贝应该属于国家,罗新宇将其据为己有,当然有罪于人民。

陪罗新宇一起挨斗的是柳絮的叔叔。

这天傍晚,该吃晚饭了,被拉出去批斗的叔叔还没有回来。柳絮和婶婶坐在饭桌前等他。搭在煤炭炉子上的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里面煮着刚上市的新土豆。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经漆黑一片,炉子里的炭火早就熄灭了,叔叔才拖着沉重而呆滞的步子走进家门。他的脸上有好几处青紫色的淤血斑痕,眼睛也浮肿得很厉害,像是头部挨了一顿拳击。叔叔和婶婶都没有说话,他们三个人坐下来吃冰凉的煮土豆。尽管他们的肚子很饿,但都感觉到了晚饭的难以下咽。

这时,从对面罗家的院子里传来了小男孩的哭声。

叔叔看了婶婶一眼。婶婶起身到炉子前捞起一些土豆,装在一个柳条篮子里,示意柳絮送到对门去。自从罗家出事后,已经没有大人敢踏进他们的院子,何况叔叔已经受了牵连,即使他们想照顾那个男孩

,也只能让同样还是小孩子的柳絮出面。的确,没有人会把一个不懂政治的孩子怎么样。

柳絮来到男孩身边,她理解他的哭泣——那哭声里充满了害怕被抛弃的恐惧。他可能刚刚体验到在漆黑的夜晚家里凌乱一片、亲人不知去向的局面,这种恐惧是油然而生的。经历过数次家庭变故的柳絮已经克服了这种恐惧,她站在罗家幽暗的院子里,想给哭泣的男孩一点安慰,想以自己的微弱之躯给他一点点微弱的勇气和力量。于是她在黑暗中伸出稚嫩的手指抹去男孩脸上的泪水,将柳条篮子递给他。

男孩没有接篮子。他看着站在眼前的比他高出一头的女孩朦胧的身影,似乎找到了某种安全感。他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哭泣。

柳絮说:“这是新煮的土豆,你饿了吧?”

男孩说:“我不饿,我害怕。”

柳絮说:“怕什么?听说现在砂城比这里闹得还厉害,不仅大人要拉出去斗,小孩子也要陪斗的。”

男孩说:“我怕他们再也不回来了,我怕漆黑的夜晚独自待在家里。”

柳絮说:“不怕,我留在这里陪你。你们家的灯呢?怎么不开灯啊?”

男孩说:“昨晚灯坏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换下坏灯泡就被带走了。”

男孩说的“他们”是指此刻还没有回家的父母。

许多年里,柳絮常常沉浸在那个秋天的夜晚。夜深了,男孩的父母没有回来,十一岁的柳絮坚守自己的诺言,留在那个漆黑的院子里陪男孩。他们相拥着靠坐在一棵冰冷的槐树下睡着了,一直睡到旭日东升。然后她看着他醒来。他叫了她一声姐姐。也许,她心里对他产生的朦胧爱意就是在他睁开眼睛叫她姐姐的那一刻萌发的。

后来男孩的母亲回来了,他的父亲罗新宇被送进了附近的一个劳改农场。她的叔叔柳馆长则留在县城里继续接受监督改造。

某天,自叔叔遭受批斗以来就一言不发的婶婶突然不知去向,无人照顾的柳絮只好回到乡下祖母家里——离砂城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叫艋县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叫沙湖村的偏僻村庄。罗家男孩以及被“赦免”了的男孩的母亲也去了那里,他们由此知晓了一个由动词描述的新事物——下放。也就是说,罗家母子这一去就从城里人变成乡下人了。此时已经到了“大革命”的第三个年头。

从艋县的字面意思理解,这里应该是有很多船的地方。但事实上,此时在艋县并不存在宽广的水域,当然也没有船,有的只是满眼无尽的褐黄色,一种由黄沙和石头涂抹的色调。同样,处于艋县腹地的沙湖村也是一个被黄沙统治的世界。褐黄色的山,褐黄色的原野,黄沙漫无边际,村子周围的庄稼也是生长在沙地上的,它们的叶子不是惯常的翠绿色,而是洇染出一种灰黄,好像披上了一层沙的外衣。因此,这里的庄稼从春季刚出土萌芽的那一刻起就显露出暮秋将至的萎黄。

已经十四岁的女孩柳絮同样是挟裹着一身黄沙来到沙湖村的。

刚来到沙湖村的柳絮还无法估量自己的未来。

住了一段时间,柳絮就从沙湖村人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民谣中得知,很久很久以前,古老的艋县果真是一个有很多船的地方,沙湖村以及靠近村子的沙湖更是一处世外桃源。

由地理位置看,过去的沙湖是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一个淡水湖,它也因沙漠而得名。祁连山脉的雪水潸潸而下汇成一条大河,再翻山越岭穿过河西走廊,将清澈的河水潺潺注入湖中,在沙漠边缘浇灌出一片绿洲。人们称那条河为石羊河。沙湖因了河水的滋润而烟波浩渺、鱼虾成群,湖岸周围芦苇丛生,青草茂密。每年八月,地里的粮食归了仓,进入农闲时节,四乡八村的乡民赶着牛车或马车开进沙湖铲草,为自家的牲口准备过冬的饲料。铲草的人如赶集一般在湖边掀起阵阵声浪,惊得芦苇中的野鸭四处飞鸣,水中的鱼儿在湖面雀跃。人们把鲜美的青草装满大辘辘车,浩浩荡荡的车队往回走,青草的芳香铺天盖地,似乎把村村寨寨都洇染出一片湿润的翠绿色。

然而,随着石羊河上游拦起一座座大坝,沙湖一天天萎缩下去,终于水干草枯了。失去水分的沙湖就像一个夭折的少女,将美好的倩影遗留在沙湖村以及湖区周边的村民们的睡梦中。腾格里沙漠的漫漫黄沙一路向村落逼近,把人们的梦境染得昏黄而模糊。

石羊河上游的水库工地柳絮曾经去过,陪着那个叫罗扬的男孩。有一段时间,罗扬的父亲罗新宇被押送到工地强制劳动,他们前去探视,顺便给他捎去一些衣裳和食物。后来,工地发生了一起因炸药管理不善造成的爆炸事故,罗新宇被埋在巨大的石堆下。也有人说他被炸碎的尸骨让河水冲走了。总之死后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失去父亲的男孩流干了眼泪,他变得无比坚强。坚强起来的他更像个男子汉。他不再喊她姐姐。从那以后,柳絮总是梦见他骑着一匹白马在天边飞腾,且越跑越远,最终消失在漫漫黄沙之外……也许这就是一个少女所能理解的关于白马王子的神话。她却不知,梦中的白马王子被漫漫黄沙阻隔,这本身

就是一个悲剧的预言。

后来柳絮一直坚信,沙湖村的漫漫黄沙和已经干涸的湖泊是一个能吞噬一切、埋葬一切的地方,包括她的亲人,她的幸福,她的爱情。还有,她的贞洁。那里埋葬的,是柳絮不愿回首的往事。

如今的柳絮能将自己塑造成现在的样子,可以说与沙湖村的一切丝丝相连。她常常沉浸在对那段梦魇般的乡村生活的回忆中,而这种回忆总是以梦的形式出现。

首先出现在柳絮梦中的是那个叫罗扬的男孩。还是当年的模样。不,应该是个青年。她是看着他成长为一个青年的,有着骑士的风度和古罗马英雄式的气概。他和她牵着手从芳草萋萋的湖边走过。他却突然间背转身离她而去。于是她四处寻找。后来她发现自己独自行走在了无人迹的荒滩上。没有芳草,没有湖水,当然也没有那个男孩以及驮着他飞腾的白马。四周是看不到尽头的黄沙。她从绝望中醒来。醒来的柳絮扭头看看身边熟睡的这个叫罗扬的中年男人。他睡得那么平静,呼吸均匀,但他早已经不是她梦中的男孩了。有时她会推醒他,问一些诸如“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这样的傻问题。问了许多年,她从来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明确的答复。于是她不再追问,在绝望的清醒中让意识重新走向少女时代曾经的梦想。

常常在柳絮梦中出现的还有母亲。想到母亲会让她想到沙湖后来的冷漠与荒凉,就像母亲在她心中制造的冷漠与荒凉。她会再次从对荒凉的恐惧中醒来,然后一脸茫然地陷入砂城无边的黑夜或者稀落的灯光里。她怨恨那荒凉,但她又不能怨恨带来荒凉的那片渐渐干涸且盖满黄沙的地方,就像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怨恨母亲。然后她在深夜里睁着眼睛,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回忆中,对沙湖村过往岁月的回忆。

柳絮是在十四岁那年来到沙湖村的,此时她渐谙世事,对母爱早已没有了童年时期那种强烈的需求,甚至变得麻木。在柳絮的记忆中,母爱就是母亲每月寄到乡下的十块钱生活费。有时母亲偶尔来一趟乡下,只在祖母的小院里住一夜就匆匆走了,留给柳絮的除了训斥就是她同祖母无休止的争吵。从母亲与祖母的争吵中柳絮得知,母亲已经再婚,而且有了另外两个孩子。

柳絮只能从祖母那里得到安慰。每天夜里,祖母都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给她讲一些事情。祖母讲得最多的是沙湖。在每一个寂寥的夜晚,已无觅处的世外桃源正因其不复存在而被老人描绘得清晰明亮,清晰得仿佛可以触摸到湖边的每一片芦叶,能听见湖水碧波荡漾推动的隐隐潮汐。沙湖的故事是那样的吸引人,坐在旁边倾听的还有那个叫罗扬的男孩。夜很深,很静,浅浅的月光从一扇小窗漏进祖母的房间,这朦胧的月光几乎将灯光融和了,给人一种暖意。柳絮看看身边的祖母,再看看坐在对面的男孩,一种说不清的对沙湖或者是对眼前少年的爱恋在她的心中慢慢滋生,像沙湖边那曾经有过的一蓬一蓬的芦苇,一夜一夜在少女的心田里茂密地成长。

有时男孩的母亲会和他们坐在一起。柳絮称那个善良而柔弱的女人为罗妈妈,罗妈妈也将这个被母亲抛下的女孩当女儿一样看待。坐在油灯下的罗妈妈手里永远捏着针线,她给远在水库工地的丈夫做衣裳鞋袜。更多的时候她替四村八乡的人做婚丧嫁娶的礼服,都是祖母给她揽的活计,作为他们母子在沙湖村落脚后最主要的经济来源。白天,罗妈妈会在祖母的指导下帮着料理祖孙两个人的自留地,在地里种一些蔬菜瓜果,祖母用收获的粮食和蔬菜作为她劳动的报酬。罗家母子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年届八旬的祖母老眼昏花,她的体力已经不能使她很好地照料祖孙俩的生活,尤其是田间劳作。因此祖母很满意有这么一位贤良的女人借住在她的院子里,她心里也起了给柳絮和罗扬定下娃娃亲的念头。

对于祖母的心意,尽管年少的柳絮还一无所知,但罗妈妈应该知道。后来柳絮想,当年罗妈妈极力要促成自己和罗扬的婚事,有很大一部分带着报恩的成分:他们母子在困苦无依时的确得到了祖母无私的眷顾。

但是,祖母还没来得及按心中的设想给柳絮定下终身大事,就带着遗憾突然离开了人世。八十岁的祖母无疾而终,是母亲从一百多公里外的砂城赶到沙湖村来为她料理了后事。

坐完汽车又改乘马车经过一路颠簸才来到沙湖村的母亲还带来了父亲的骨灰盒。她将父亲的骨灰盒葬在了祖母的新坟边。按照习俗,结发夫妻要等到夫妻双方都百年归世后把遗骸合葬在一座双穴墓中。从母亲的这一举动可以看出,她已经把自己将来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位置留给了她现在的丈夫。因此孤孤单单的父亲只能回到祖母身边。

此时,柳家院子里除了借住房子的罗家母子就只剩下柳絮一个人了,她以为母亲这一次会带她走。但是,母亲离开沙湖村的早晨,她含含糊糊地对柳絮说,在砂城的家里没有柳絮的户口,没有她的口粮和住房,也就是说没有她的位置。也许母亲并没有说谎。当初母亲与那个副局长的再婚是以免除她与前夫的所有关系为条件的,而柳絮正是那层关系的主要因素之一。这也怨不得副局长,他害怕自己的孩

子有了继母后受委屈。因此,在柳絮刚来沙湖村的时候,她的户口也随着她落在了村子里,她成了地地道道的沙湖村村民。而且,母亲和现任丈夫又相继生下了一女一子,柳絮对母亲而言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或者说,当初母亲按照时尚和迫不得已的选择嫁给父亲,又匆匆忙忙把柳絮带到世界上,事情本身是一个错误。而后来她决定把柳絮永远留在沙湖村,只不过是给了自己一个纠正错误的机会。

那个早晨,柳絮送母亲到村口,在暗淡的晨曦中她看着母亲陌生的背影,已经十七岁的她终于洞察了母亲与自己分离多年后她们之间客观存在的距离——这是时间与空间的累加效应制造的距离,这距离不会使母亲因为抛弃了自己与前夫的女儿而产生丝毫的愧疚。但柳絮宁愿相信母亲说的是事实,她不带走女儿仅仅是因为户口以及与户口有关的一切待遇造成的。因此她不能怨恨母亲。

那个早晨,十七岁的柳絮看着在村外土路上急行的母亲越走越远,她的视线被母亲身后扬起的沙尘模糊了。此时,她同那个因父亲惨死而坚强起来的男孩罗扬一样,顷刻之间也变得坚强无比。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也可以印证一切。在沙湖村居住的那些年,罗扬和柳絮一样,他们都长大了,都成长为沙湖村不可缺少的劳动力。

乡下的劳动是简单乏味的,除了正常的春种秋割,他们还要从事另一件事:开荒——许多村民聚集在一起,他们把荒地上的沙棘割了,把沙地上的红柳和沙枣树砍了,然后种上麦子或土豆,然后等待着理想中的收获。然而,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后,他们将为此付出代价,并进行一种反向操作——退耕还林。事实上,人类总是重复这样一些荒唐可笑的错误,然后纠正,然后又在另一条错误的路上滑行,然后再纠正。就像时间再延续十多年,当那些退耕还林后的人工林长成一定规模,人们从发展区域经济的角度出发,把树林成片成片地砍伐下来,做一次性卫生筷,或者造纸;又有人研究出新成果,用不能成材的树替代煤炭发电,叫做开发生态能源。但是,树砍起来快,长起来慢,这一带着美好理想的新生事物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造福人类。总之,树木被一片一片地砍倒,石羊河沿岸相继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加工厂和造纸厂,泛着褐色泡沫的河水使沿岸稀疏的庄稼一点点枯萎下去。于是,许多年后,人们不得不再一次正视并纠正自己的错误——关闭造纸厂。然而,强悍的腾格里沙漠已经渐渐将村子包围,蚕食,人们的活动空间愈来愈小,没有人知道他们对于无数次错误的纠正还能不能奏效。

我们现在知道,在罗扬和柳絮从少年走向青年的时候,石羊河沿岸还没有什么工厂,河水是纯净的,清澈的。然而,出于时代的需要,他们要像改造自己的思想一样要去改造那条河道,即每年的三至五个月时间里,罗扬和村子里的其他青年一起被村长派到石羊河流域兴修水利工程。当然,此时的罗扬已经作为一名社员参加劳动,他和其他村民一样能取得同等的报酬,这也是他来到沙湖村盼望已久的。

罗扬却没有料到,他的人生转折从此时开始。他在水库工地认识了一个从省城送到乡下来改造的研究员,他们结下了最初的友谊。

研究员来自省城司法部门,在那个混乱的时代他所属的部门关门“歇业”了,人们不再需要司法,他曾经研究的领域当然处于冰封期。研究员四十来岁,长得纤细文弱,戴一副高度近视镜,他却被监管干部安排干抬石头那样的活计,而每块石头都有几百公斤。研究员常常累得瘫倒在工地上。尽管如此,他一旦缓过精神还是坚持读书,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读书。那几本大部头书籍是他从省城带出来的。他之所以对罗扬抱有好感,也许仅仅是因为罗扬钦佩他忍受苦难的耐力和他作为读书人的那种无法言说的精神。与研究员结下最初友谊的罗扬每次从家里出来都能捎带一点胡麻油送给他。研究员用墨水瓶自制了一个小油灯,便于夜间看书。有时他的油灯没有油了,爱屋及乌的柳絮也会偷偷从食堂拿一点清油出来,把那个小油灯装满。那时柳絮在食堂帮大师傅打杂,是村长给她安排的最轻闲的活,和男劳力一样每天有十二分的工分。村长也姓柳,按辈分柳絮喊他叔,他对柳絮的照顾似乎理所当然。

后来时局发生变化。某天,村里的高音喇叭高亢地歌唱:“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这歌声把石羊河上最后一座水利工程给唱停了。工地上哪里来的人回哪里去,所有的社员都返回到自己的村子,解除劳动的研究员则返回省城,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临走的时候,研究员把那几本大部头书籍送给了罗扬。

以后,罗扬像那个研究员一样,开始夜以继日地读书。当然,那些大部头书籍对罗扬的现实生活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益处,但无疑为他的内心世界打开了另一扇窗。他在阅读中变得神情严肃、冷峻。

不久罗扬又收到了研究员从省城邮给他的一封信和其他书籍,其中有很大部分是高中教材。研究员信上讲些什么柳絮并不知晓,只是读完信的罗扬像是走火入魔,连地里的农活也不愿意干

了,很多事情就落在了罗妈妈和柳絮身上。事实上罗妈妈在沙湖村居住的这些年一直都不擅长农事,地里的活主要是由柳絮完成。

每天,柳絮收工的时候,罗扬也曾建议她读书,但她劳累了一整天哪里还有这份精力?而且她对母亲那样的知识女性抱有很深的成见,对读书实在提不起兴趣。与其将来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她宁可选择无知。在这一点上,罗扬无法勉强她。由于多年来乡村生活的熏陶,柳絮开始遵从老祖母临终前关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诲。虽然她在很多方面会迁就这个叫她姐姐的男孩,但她并不想让自己做本质上的改变——她厌恶自己变得像当年的母亲一样,为了所信奉的理论以及所谓的高贵家庭背景和政治前途而泯灭了一切亲情。这虽然并不是读书的错,但柳絮还是拒绝读任何书籍。

罗扬读完最后一本高中教材,他坚定地说:“我要离开这里。”

柳絮终于明白,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并不希望把根扎在沙湖村。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考虑过要在宁静的乡村与她长相厮守。一切都是她本人对爱情的臆想和一相情愿罢了。但她还是希望留住他,从此不再重返熙熙攘攘为名为利的闹市。

于是柳絮说:“你怎么能离开呢?回到城里你和我一样是黑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