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被黄沙吞噬的憧憬 (1)

我在轮回中等你 鄢晓丹 11619 字 3个月前

初夏季节,一个平常的上午。罗扬和柳絮乘坐一辆由砂城通往艋县的长途班车,行驶在戈壁滩上灿烂的阳光下。中途,汽车在一座著名的沙漠水库旁停下,要休息一会儿。旅客陆续下车,男女分开各走一边,在沙丘后找一个隐蔽处方便。

罗扬定定地站在了水库岸边。水库里的水面呈黏稠的墨绿色,漂浮着一些塑料袋、饮料瓶等杂物,里面似乎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即使在水库四周,也只有几株因干旱而垂危的沙枣树和干枯的白杨,从黄沙和卵石间暴露出浅黄色的根须,在阳光下闪着白森森的光芒,犹如被风化的枯骨。而很久以前,它们曾经是那样的郁郁葱葱。有一座青色石碑寂寞地立在水库边,碑上刻着水库的修建史,还有为水库修建做出卓越功勋的人员的名字。罗扬知道,父亲的名字不会在碑上出现,尽管他在修建这座水库时献出了生命,甚至尸骨无存。一缕缕被阳光烤热的漠风夹杂着水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使人想到了枯腐或者死亡。只有眼前这石碑,不知是否会在死亡气息的围剿下永垂不朽。但这永垂不朽是属于别人的,与长眠在此的父亲无关。面对石碑的无语和一潭腥臭的绿水,一切恍若梦中。

罗扬到过这座著名的沙漠水库无数次。他熟悉岸边的一树一石甚至水面的每一丝波纹。十多年前他到这里来探视父亲,当时父亲被送到这里强制劳动,参加水库的三期工程建设。父亲是在一次炸药爆炸事故中死去的。但由于父亲身上的诸多罪名,他的名字不会被作为烈士镌刻在石碑上,尽管他后来平了反。以后罗扬又以地矿局工作人员的身份到这里考察。他在大学里学的是法学,毕业分配专业不对口,他还是尽职尽责完成单位的工作,并为沙漠水库所处的严峻局面忧心忡忡。对沙漠水库进行考察是省里的一个项目,任务压到地矿局,地矿局又将工作分解到罗扬头上,他在这一带几乎跑了半年,测量统计翔实的资料。当时,由于作为水库唯一水源的石羊河上游那些大大小小水库的截流,沙漠水库的水位正在急剧下降,即使偶尔有水注入,也是从石羊河沿岸工厂排放的污水,致使沙漠水库受到了致命的重创。伴随着污染和缺水,生命一点点消失,曾经的绿洲成了一大片盐碱滩,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从东、西、北三面围抄过来,黄沙不断向库区推进。沙漠水库终于与它的青春秀美作了凄婉的告别,就如同一个人必须要和他的过往岁月告别。不论过去的一切多么令人留恋,都已经别无选择地埋葬在漫漫黄沙中了。这种状况似乎很难改变。在考察的过程中,或许是因为不忍目睹许多像父亲一样的普通人为之付出生命的、滋养了一片绿洲的生命源泉这样夭折,罗扬决然地离开地矿局,这也是别无选择的。

现实生活中还有许多事情罗扬都觉得别无选择。比如这一次,他和柳絮来到这水库边不是为了凭吊父亲,而是为了至今不肯去砂城定居的母亲。

罗扬大学毕业到砂城工作,而罗妈妈却还滞留在艋县那个叫沙湖村的小村庄里。概括说有三个原因,一是母亲不愿意回到平安县城罗家老宅里单独居住,那是她的伤心地;到砂城来与罗扬同住也不可能,当时罗扬还住在地矿局的职工宿舍里,两个单身职工住一间。二是母亲不愿意把父亲的孤魂丢在沙漠中,尽管父亲死时尸骨无存,但她始终相信,他的魂魄是不会散的,她要留在那里陪伴他,直到自己百年离世也可以夫妻团圆。这就是母亲他们那一代人身上闪现出的最简单朴素的爱情。爱情只是被后来的人复杂化了,再掺杂上功利的因素,才变得虚妄而捉摸不定的。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母亲知道了那个叫麦穗的女子——她是儿子拒绝接受柳絮的真正理由。罗妈妈并非是不讲理的霸道家长,但罗、麦两家的旧怨让她耿耿于怀,她不希望罗扬和麦姓女子不清不楚,即使拼一把老骨头,也要把他们掰开。独自留在砂湖村,正是罗妈妈对罗扬最严厉的制裁。

许久以来,罗扬想用真情和时间来抹平母亲对麦穗的芥蒂。他曾经带着麦穗一起到乡下接她,但母亲毫不留情地将麦穗赶了出去。无奈之下,罗扬只好平安县、砂城和沙湖村几处来回奔跑,看望了母亲再去安慰麦穗,还要做好工作。那时他觉得很累,累得快要放弃了——要么放弃麦穗,要么放弃母子情。这种选择让他为难。于是他只好拼命地累自己,尽量多抽时间去乡下照顾母亲,并且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来感化母亲,使她接纳麦穗。麦穗那里他渐渐去得少了,他相信她能理解自己,因为母亲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她现在只剩下这唯一的儿子支撑着最后的岁月;而他和麦穗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他始终相信他们之间有美好的未来。

也许母亲的健康和他与麦穗之间的感情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消磨掉的。但当时罗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母亲是真的老了,人也糊涂了,她独居在沙湖村,该是怎样的寂寞无依!而且她的日常生活也非常令人担忧。罗扬去接母亲时,母亲却说,如果柳絮来接她,她就跟着去砂城。毫无办法,罗扬只好去请柳絮出面,说是无论如何要她帮着劝母亲离开乡下。柳絮真是个难得的好女人,尽管罗扬伤了她无数次,她还是

答应了他的请求,跟着他一起奔赴沙湖村。

下车方便的旅客全部坐回到了座位上,班车又徐徐开动了,很快把那座散发出死亡气息的沙漠水库抛在了后面。

罗扬和柳絮在艋县县城下的汽车,又顺路搭上一辆从县城拉化肥回沙湖村的骡车。已经是半下午,路上见不到其他的车辆和行人,也见不到村庄,骡车在无边无际的戈壁和盐碱滩上吱吱嘎嘎前行。骡子用杂乱的蹄声敲碎了旷野的沉寂,使他们的旅途显得愈加寂寥。

“罗扬,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柳絮说,“从前我们居住的村子里来了一个男知青和一个女知青,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一起劳动,一起吃饭,那个女孩渐渐爱上了男孩,她给了男孩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暗下决心,做一切令心上人喜欢的事情。有一天,男孩突然告诉女孩,他想离开村子,但他没有返城指标。于是,女孩就去请求掌握着知青命运的村干部,请他能放男孩走。村干部答应了女孩的请求,却以女孩永远留在村子作为交换条件。女孩同意了。男孩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一个繁华的都市。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和他一起在乡下同甘共苦的女孩为什么把自己独自留在了村子里……”柳絮在讲这个故事时没有看罗扬,也没有注意他是否在听,她自顾自地娓娓道来,好像那个故事本来就是要讲给自己听的。

罗扬将原本投向褐黄色地平线的目光硬生生收回来,他定定地看着柳絮:“他们后来呢?”

“他们没有后来。男孩走出村庄,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女孩则永远留在了乡下。那个掌握着一点微权的村干部有一个长年病恹恹的老婆,而且没有给他生养一个孩子。女知青给村干部生下一个孩子后,于某天深夜跳进蔬菜地中央的涝水池里淹死了。”

此时骡车已经到达沙湖村村口,罗扬和柳絮先后跳下车,穿过村街向他们居住了十年的院子走去。

罗妈妈正拄着一根剥了皮的杨木枝斜靠在院门口,双眼眯成一条缝,一只手搭起凉棚向村街上张望。落日的余晖照在她佝偻的背上和雪白的短发上,显现出无与伦比的凄凉。

“娘!”罗扬一个箭步奔过去,紧紧搀住了母亲的胳膊。

“罗妈妈!”柳絮也站到了她面前。

罗妈妈看看儿子,又看看柳絮,笑了。然后她牵了他们的手说:“走,进家去!知道你们要回来,我早早把房子打扫好了,在这里等你们。”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许多年后罗扬都在想,如果他的心里不是装着另一个女孩,如果他真能如母亲所愿和柳絮好好过日子,这该是怎样幸福的一家人啊!可惜母亲等不到这一天,即使罗扬后来与柳絮结婚了,他们也无法重现此时的情景。

柳絮真是个难得的好女人,虽然她还不是罗家的媳妇,却像一个懂事的媳妇一样,一到家就下厨房给三个人做了可口的饭,是当地人常吃的黄米面条,还打开了一瓶他们从城里带来的青酒。从不饮酒的罗妈妈也喝了一小盅。喝了一点酒的罗妈妈脸色潮红,她快活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罗扬和柳絮,已经衰弱的身体仿佛一下子硬朗起来了。

吃过饭,罗扬要陪母亲说话。柳絮说她累了,先睡觉去。罗妈妈说再坐会儿吧,她们好久不见面了。柳絮说明天再陪她聊天。罗妈妈想想自己正好有话要单独同儿子谈,也没有过多地留她。

柳絮回到了自己当年的闺房,就在罗妈妈住房的隔壁。

其实,躺在炕上的柳絮没有一点睡意,她还在回味坐在骡车上时给罗扬讲的故事。

柳絮并没有告诉罗扬留在村子里的女孩后来真正的结局。

在那样一个混乱年代,一些人失去了良知,更多的人会盲目地跟从,他们因为自己的欲望演绎出各种各样的悲剧。那是时代的悲剧。

留在村子里的女孩不是知青,她是被自己的母亲遗弃在乡下的。她也没有替村干部生下肚子里的孩子,而是在怀孕五个多月后到县城医院做了引产手术。当她于某个深夜准备跳进村外的涝水池结束自己时,却看到了村长老婆在涝水池边挣扎的最为恐怖的一幕。病恹恹的村长老婆带着本能的求生欲望拼命抓住涝水池边的灌木枝。那纤弱的植物当然承受不了她的重量,何况还有一个健壮的男人将一只脚狠狠地踩在了她抓树枝的手上,她体力不支最终掉进涝水池去了。那情景就像一场噩梦,困扰了原本想要轻生的女孩很多年。她一直在拼命逃离,逃离那场噩梦,逃离那个村子以及那段岁月留给她的种种伤害。

柳絮隐瞒了故事的真正结局。是的,她从来不愿回忆那个结局,她害怕罗扬把故事里的女孩跟她本人联系起来。她很在乎罗扬对她的感觉。清白而纯洁,一往情深。她之所以对他讲那样一个故事,是命运将他们分离了,他心里有了另一个女孩;现在命运又把他们联系到一起,而且把他们带回到沙湖村,面对此情此景,也许她只是想提示他,在那段过往岁月中,她为他付出的不仅仅是一个“姐姐”所能付出的。她不想让他忘记,但又不能让他知道全部真相。

后来,柳絮睡着了,沉睡在

疲惫与噩梦之中。

睡梦中的柳絮听不见隔壁房间里罗扬和罗妈妈激烈的争吵。尽管他们都害怕争吵声惊动柳絮,尽量把嗓音抑制下来,但还是避免不了面红耳赤。

“在我们来沙湖村不久,我和柳家奶奶就有了给你们定下亲事的打算,可惜事情还没有办柳家奶奶突然去世了。想想柳家奶奶和柳絮对我们的照顾,你如果忘了恩,会招人骂哩!”罗妈妈说。

“她们的恩情我记在心里。可是我和柳絮一直以姐弟相待,我们没有爱情。我不能害了我一辈子,也害了她一辈子。”

“我和你爹刚开始连面都没见过,不照样结了婚生下了你?爱情是什么?就是夫唱妇随、敬老悌幼,就是柴米油盐的居家过日子。柳絮将来是个好媳妇呢!”

“时代不同了,您不能用你们那个年代的标准来要求我们。没有感情的婚姻迟早会死亡。”

“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不想和柳絮结婚,你就是想让我死不瞑目。你如果执意如此,就是陈世美,将来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个招人戳脊梁骨的陈世美!”

“娘,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和柳絮又不是夫妻,她照顾你几天我就要背陈世美的名声吗?”

“滚,不孝的东西!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还不如让我早点死了好,我哪还有脸在村子里住下去啊!”

“我没有打算让您在这里住下去。我这次来就是要接你回家的,回我们的家。”

“你以为我会跟你回去吗?回去见麦穗?如果你不答应和柳絮结婚,我就死在这里。我要让那个小妖精知道,是她的父亲害死了我们全家,现在她又害得我们母子分离,都是麦家造的孽啊!”

“娘,过去的事情跟麦穗没有关系!你不要总是错怪她好不好?”

“你倒说说,我们家发生那么多事,你爷爷死了,你爹死了,我又在这沙窝子里苦了十几年,这到底跟谁有关系?”

“娘,任何事情都应该有个限度。请您不要逼我!”罗扬从来没有这样对母亲说过话。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虽然坐在他对面的是母亲,由于种种人为的原因她经受了多年磨难,她面容憔悴来日不多,却不应该对自己心爱的姑娘恶意中伤。或者,请求柳絮一同来沙湖村接母亲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给了母亲逼迫自己的机会。

罗妈妈已经扭过脸去,不再说一句话,也不再看罗扬一眼。

罗扬默默走出了母亲的房间,他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对于柳家曾经给予自己和母亲的关照,他在心里除了感激还是感激。但是,让他把这种感激转换成与柳絮的长相厮守,他真的无法接受。

清晨,柳絮一大早就起来了,给罗妈妈做了可口的西红柿汤面片。当她去请罗妈妈吃早饭时,只见老太太摔倒在炕沿下,一双眼睛直瞪着屋顶,脸色蜡黄。她赶紧跑到院子里喊罗扬。

罗扬从房间里跑出来,奔赴到母亲面前。两个人七手八脚将罗妈妈抬到炕上。柳絮又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替罗妈妈把了脉,又翻开她的眼睛看,悄悄把罗扬叫到院子里说:“典型的脑溢血,村子到县医院几十公里,送到医院去恐怕也来不及了,你还是准备后事吧。”

罗扬回到母亲的房间里,他绝望地看着仰躺在炕上的母亲。他仿佛看到母亲的脸在抽搐,他甚至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当年祖母在最后时刻的挣扎,不由号啕大哭:“娘,您不能死啊!我什么都答应您,我答应您……”他使劲摇晃着母亲的胳膊,那是一条无力地垂放在炕沿边的细瘦的胳膊。

“快,掐她的人中!”柳絮紧张得浑身哆嗦,还是凭着有限的常识给罗妈妈施救。她爬到炕上,一只手托起老人的头,一只手用力掐在她的人中穴。只听老人的喉咙里有了咕咕的声音,她又叫罗扬端来一碗糖水,一勺一勺喂进老人嘴里。

罗妈妈睁开眼睛,却说不出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站在炕沿边的罗扬。

柳絮是经历过死亡的人。当年祖母的无疾而终,村长老婆淹死在涝水池里,还有后来母亲被癌症折磨而死。不论是何种死法,当生命一步步走向终结时,他们都会做出最后的挣扎。但柳絮想不通,昨晚还好端端的罗妈妈为什么突然就要死了,而且她脸上那么宁静,好像并不留恋生命,也不留恋眼前站着的还没有成家立业的儿子。在老人的传统观念中,尽管儿子已经有了正当的职业,但也只有等到他成家后才能算立业。她不知道罗妈妈和罗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短短的一夜之间老人就很轻易地要放下她一生的心愿和期待。

过了许久,罗妈妈的头已经能转动了,但还是不能说话。罗扬半跪在母亲面前,一直重复着那句话:“娘,我答应您,我什么都答应您……”

罗妈妈抬动了一下她细瘦的胳膊,手腕上戴着的一只玉镯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烁出晶莹的光泽。她又转过脸,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站在旁边的柳絮。

罗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依然半跪在炕前,缓缓地把母亲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来,用双手捧起,像捧着一个十分沉重的物

件。他注视了玉镯良久,突然抬头对柳絮说:“娘要把这只玉镯送给你。”

“罗妈妈,我不能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柳絮也半跪在了炕沿边。

罗妈妈扭过头去,微微闭上眼睛,不理睬他们。

罗扬说:“娘是想让我亲自将玉镯给你戴上。”

罗妈妈这又转过头来,睁开眼睛看着他们。

罗扬抓起柳絮的左手臂,缓缓将玉镯穿过她那只由于经历了过多的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

玉手镯原本就是罗家祖上传下来的用于求婚的定情物,它把一代一代男女的缘分圈定了下来。

“妈妈!”柳絮懂得了罗妈妈的心意,她扑倒在罗妈妈胸前,泪水夺眶而出。

罗妈妈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浑浊的眼睛似乎也爆发出了强劲的活力而变得熠熠生辉。她抬起细瘦的胳膊,一手抓过罗扬的手,一手抓过柳絮的手,然后将两只手叠放在一起。

此时罗妈妈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了。她像是经历了怎样的长途跋涉,现在累了,需要休息了。于是她闭上眼睛,很快沉睡过去。

罗扬和柳絮给罗妈妈盖好被子,轻轻走出房间,走出院子,一直走到了村子外面。他们都看了对方一眼,但没有对视,很快又将目光移开,漫过彼此的轮廓,投向远处辽阔得无边无际的黄褐色大地和苍穹。面对眼前如沙海般的褐黄色天地,他们沉默的内心世界里就像烙下了一块补丁,沸沸扬扬喧腾起“缘分”的泡沫。

缘分这东西,讲究的不仅是一个“缘”字,还有一个“分”字左右其中,否则世人怎么会道出有缘无分的谶语?所以,不论罗扬与麦穗怎样有缘相识并爱得死去活来,他们到底是“缘”深“分”浅,罗扬和柳絮同往沙湖村后发生的事,一切都应该是他们预料中的。

罗妈妈并没有因为亲眼看到罗扬给柳絮戴上玉镯就病情好转,那天她睡过去后再没有醒来。

按照母亲的遗愿,罗扬在村子外面给母亲和父亲修了合葬墓。父亲的墓是衣冠冢——里面埋着罗妈妈保存了多年的丈夫的旧衣物。

罗妈妈下葬那天,村里人和柳家的乡下亲戚都来帮忙,丧事办得中规中矩。柳絮也以罗家儿媳的身份穿戴孝服,灵柩一抬出院门她就抚着棺木号啕大哭,哭得呼天抢地声嘶力竭,一直哭到了坟地上。她那长长短短的哭声打湿了整个村子的院落和山野的沟沟壑壑。村里人都说,一个人入土的时候能有晚辈这样哭,罗家妈妈这辈子活得值。他们以此来教育自己的后人,特别是做媳妇的。

丧事办完,柳絮将家里还能使用的家什、农具以及衣物被褥都分送给了乡下的亲戚和乡邻,把空无一人的院子门上了锁,然后和罗扬一起离开沙湖村。

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碰巧没有去县城的骡车或马车,只能步行几十公里到县城,再由县城乘坐班车返回砂城去。

罗扬和柳絮是清晨五点钟离开沙湖村的,他们打算中午以前赶到县城。尽管是夏天,天色还没有亮透,两个人在灰蒙蒙的晨曦下闷声不响地行走。

刚出村子的时候他们是走在一条小路上的,走着走着,路就没有了,只剩下东一片西一片的盐碱地和不远处的戈壁滩。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沙漠。不过,这样的环境并不妨碍他们的行程,他们也不用辨别地上是否有路,因为地上除了尘土就是沙砾,非常平坦,平坦得连一株稍微大一点的树都没有。只要方向不错,他们会按既定时刻抵达县城的。

柳絮毕竟是个女子,她走了一会儿就跟不上罗扬的速度了。罗扬每走一截路,都要停下来等她片刻。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他们却听到了旷野里隐约传来的几声号叫。

“该不会有狼吧?”柳絮说着,紧跟了几步。

“瞧这个穷地方,连兔子都被你们这些当年的知识青年吃光了,还能有狼?”自从罗妈妈去世后,好几天不说话的罗扬总算开口了。

“注意啊!我可不是知青,我原本就是沙湖人!再说,当年的兔子肉你也没少吃。”

“快走吧,过一会儿太阳升高了,我们会被戈壁滩的沙子烙焦。”

听见罗扬的催促,柳絮加快了脚步,有点像小跑。

罗扬只好再次放慢速度。

“要是能碰上进城的马车就好了。”柳絮说。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