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顶着一颗破碎的脑袋在昏睡。
昏睡中的麦穗噩梦连连。
她梦见自己走进一座陌生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些奇怪的陈设,覆满了灰尘。墙上挂着戏剧人物的脸谱,一张张黑、红、青、蓝、紫的面孔看不出表情。立在房子中央的是骷髅骨,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对着这个世界怒目而视。牛头骨制作的壁挂悬在半空中,犄角上的黑色珠串像风铃一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墙角处有一座石膏雕塑——断臂维纳斯,断臂处的伤口很新鲜,浓重的血腥气息在房子里飘浮……
麦穗在这间奇怪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她没有看见一个人。外面的天色很暗,应该是傍晚。她没有找到电灯开关,也找不到门,不知道从哪里走出去。她不知所措,仿佛被关进了一个牢笼,或者墓室。
这时她看见从骷髅骨后面走出一个人,径直向她走来。她好像又想起自己是特意到这房子里来找他的,而他也在这里等了她很久。
他走到她身边,说:“你终于来了……”
她答道:“我是和另外三个女同事一起进来的,我们被邀请来参加一个晚会。但我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没有人。”
“我带你走吧,”男人说,“天要黑了,我们去一个有灯光的地方。”
“可我并不认识你。”
他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说:“你的忘性好大。仔细想想,两年前,你在街头摆烧烤摊的时候,我们已经不是陌生人了。”
她很快回忆起来,那个买烤肉串却从来没有看见他吃过的男人。
“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他又说,“你知道你应该跟我走。”
她犹疑不定,但天色已经很暗了,眼前的男人以及房子里的陈设变得模糊不清。
“我带你去找你的同伴吧。”他说着,划亮了一根火柴。
借着火柴燃烧的刹那,她看见了他脸上一丝略显狰狞的笑容。她还没有来得及害怕,他已经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拉起她在幽暗的房子里穿行。
她果然见到了她的另外三名女同事,在一间ktv包房里。那里灯光灿烂,乐声震耳,与她走出的那座房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不知道他于何时消失在何处。ktv包房里有几个陌生的男人,她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一边喝啤酒一边讨论一些重大问题——资产重组、同工同酬、资源配置、营销策略……在高亢的音乐背景下他们讲话很费劲,好像吵架一样。
一个男人退出了争论,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向她走来,伸出手似乎想要抓她的头发。
她惊慌失措时,带她进来的男人又突然出现了。他对那几个醉醺醺的男人说:“过分了吧?没什么事叫她们先回去。”
那个将手停到半空中的陌生男人打着哈哈说:“喝多了,真是喝多了,你们别见怪啊!?”
他看了她一眼。她意会到他的意思,和另外两名女同事离开了包房。不知为什么,那个最年轻的叫艾红的女工却没有跟她们一起出来。
她突然记起,等她再次见到艾红时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艾红在杂乱无章的毛纺厂库房里上吊自杀了。当时艾红没有死成,她被一大早去库房的保管员解救了下来。平时保管员八点上班,那天早晨她是赶在别人上班前去库房里拿能拿走的东西。都传言厂子要倒闭了,那一阵子很乱,除了搬不动的机器,职工们顺手牵羊,把能拿走的东西都偷偷拿走了,也没有人认真追查。叫艾红的女工被保管员解救下来后,不知何时又爬到十多米高的厂房顶上,从那里跃身而下。
艾红躺在水泥地上痛苦地抽搐,一股鲜血从她嘴角缓缓流出。猩红的血潸潸潺潺流淌了一地。
眼前鲜红一片。麦穗突然分不清这是不是艾红的血,还是从断臂维纳斯新鲜的伤口处流下来的血。或者是很多年前,一个叫司马寻心的老太太从县城钟鼓楼跃身而下时,留给世间的最耀眼的色彩。带血的飞翔……
飞翔成了麦穗睡梦中的常景,但人物各异,场景交替。
麦穗梦见最多的是麦子的飞翔——不,应该是坠落,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她伸出手想抓住女儿,麦子却恶狠狠地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仿佛是在母亲的心上咬了一口。她不禁惊呼:“女儿,你回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恨我。可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是我的女儿,是这世上我最亲的人,我不能眼看着你毁了自己的生活!”
麦子怨愤地看着母亲说:“你不要总是对我讲你在为我牺牲。妈妈!不,麦穗,是你毁了我的生活!”
然后麦子消失了,消失在世界的嘈杂与喧嚣中。
但愿真的只是梦。头痛欲裂的麦穗拼命想让自己醒过来……
想要醒过来的麦穗心急如焚。她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心爱的女儿。她却忽然发现世界那么空旷,没有人,没有城市,也没有村庄,只剩下白茫茫的大雪。她觉得自己是在漫天大雪里不停地奔跑,奔跑……雪很厚,很松软,她像踩在棉花垛上,脚下轻飘飘的。后来她飞起
来了,伴着雪花翩翩起舞地飞翔。
飞翔着的麦穗在一座很大的花园里停落。花园里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山石,也没有树,只是一片花的海洋。百花竟然在大雪纷飞中全部盛开,五颜六色,娇艳欲滴,花瓣和叶子上的积雪晶莹剔透,如一个水晶的世界。她叫不上那些花的名字。在五彩缤纷与晶莹剔透中,她闻到了玫瑰的芬芳。
其实,这一切并非完全是梦。麦穗病床边的小柜上的确插着一束红玫瑰,是值夜班的护士送进来的。等麦子来病房看护母亲时,花已经放在那里了。后来麦子问护士,送花的是什么人?护士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戴金丝边眼镜,一副很有风度很儒雅的样子。但他并没有进病房,把花交给护士后就走了。
从护士的描述中,麦子已经猜到送花的人是谁。但是她想不明白,他和母亲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过去的同事,朋友,或者恋人?母亲好像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他既然来了又为什么不进来看看她?也许这是他们今生能见的最后一面。
到后半夜,趴在病床边假寐的麦子被输液瓶与支架的轻微撞击惊醒。她睁开眼睛,看见母亲的手颤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在轻轻蠕动。她欠起身,将耳朵附在母亲嘴边。
“水,水……雪化了,真的化了……”
麦子兑了一杯温开水,一勺一勺喂进母亲嘴里。水又原封不动地顺着嘴角淌了下来。麦子一面用毛巾擦拭,一面轻声问:“妈妈,你渴吗?你疼不疼?”
母亲没有回应麦子的问话,嘴唇也停止了蠕动。看来,母亲不是真的需要水,输液的人一般不会感觉口渴。那是她潜意识的呓语,她在做一个怎样的梦呢?
似醒非醒的麦穗于蒙蒙眬眬中终于有了一些准确的记忆。她的记忆然后一直停留在出车祸前一天的黄昏。
那个黄昏,做好晚饭的麦穗看看墙上的挂钟,该到麦子下班的时间了。她在餐桌上摆好碗筷,然后下楼。
下了楼的麦穗来到家属区一个椭圆形花圃前,这里直对小区大门,她可以清楚地看见进出大门的人。
砂城的隆冬即将来临,花圃里只是一些枯枝败叶,往日盛开的鲜花无法在枝头残留。麦穗就站在这破败的花圃前等女儿。尽管她知道,女儿下班很少有按时回家的时候,她还是天天站在这里等她。她想通过这种等待让女儿明白,她有多么爱她,这种爱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也永远不会停止,除非她的生命停止了。但是,时间一点点流逝,原本因下班高峰期而人潮涌动的大街已慢慢安静下来,对面的楼群还次第亮起了闪闪烁烁的灯光。一,二,三……她耐心地数着对面明亮的窗户,等待女儿出现。对面所有的窗户都亮了,但依然不见女儿的踪影。也许,女儿又与同事到外面的某个地方玩去了。她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她知道,自从陆思豫走进这个家门,女儿就在心里怨恨她。她觉得对不住女儿,但是毫无办法,在当时的情形下,她要把母女两人的生计维持下去,要有足够的物质条件把女儿培养成人,就不能断然拒绝陆思豫的接近。她希望女儿长大后能理解她,原谅她迫不得已的选择。然而奇迹没有出现,她始终没能得到女儿的原谅,尽管陆思豫已经很久不来了。麦穗的心痛起来,剧烈地抽搐着。她在疼痛中急切地渴盼,渴盼能立即见到女儿,把想说的话都统统告诉她。是啊,女儿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听过她说话了,即使她真的说了什么,女儿也会与她的话背道而驰。女儿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她。现在,她的生命里只剩下女儿,她不能忍受女儿这种极端的惩罚,更不能失去女儿。否则,当初的选择还有什么意义呢?假如没有当初的选择,她和女儿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此刻,她是多么怀念从前的日子啊,那只有她和女儿两个人的日子……想起这些,她的心又感到了温暖,一幕一幕往事浮现在她眼前,与街上流光溢彩的车灯和霓虹灯光重叠在一起。
“妈!”这是女儿第一次开口说话吐出的一个字,像崩豆一样清晰响亮。她不像别的孩子学说话时会将“妈——妈”两个字连起来说,麦穗教了她好多天才教会她喊妈妈。
女儿站在巷子里出神地看别的孩子踢毽子,她多么想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可是没有孩子接纳她。麦穗能理解当时孩子们的思维,有两种人他们不愿意为伍甚至有意进行孤立:一是学习特别好的或者老师特别喜欢的;二是特别丑陋的或者家庭状况不好的。她不知道孩子们将女儿归于哪一例,但她知道,女儿是孤单的。后来她给女儿缝制了毽子和沙包,一有时间她就带着女儿在院子里玩,但女儿并不开心。
麦穗给女儿找来很多书,有名家小说,有儿童故事。女儿迷上了阅读,她再也不用羡慕巷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了。
麦穗带着女儿刚搬到砂城时,偶尔进商场,女儿站在卖糖果的柜台前不肯离去,她只能给女儿买一支包着彩色玻璃纸的棒棒糖。回到出租屋,女儿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却一定要让妈妈先舔一下,然后问甜不甜。麦穗心里酸酸的,连连说甜,但忘了抹去挂在眼角的泪水。是女儿替她擦去眼泪的,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对她说:“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