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日子跌成碎片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鸧鹒。……”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当年的罗扬还完全不明白那些诗,他只是按照姑奶奶的要求在嘴里重复着流传千年的古老句子,就像重复一首童谣。但他喜欢姑奶奶读那些句子时的神韵,还有它们本身的朗朗上口。

彼时,罗扬与司马寻心坐在院子里,用一首首古诗应和着从槐树冠上抚过的习习微风,稚嫩的、柔美的、婉转的歌谣在小城上空飘浮。

那是多么静谧的院子啊!每一个安静的下午,他和司马寻心就这样坐在槐树下读《诗经》,直到阳光从树冠后隐没,暮色中晕染出夜的凉意,小城里那些幽深而模糊的窗户上闪现出星星点点的灯火。

然而,一切成为记忆。安静的院子,亲切的笑容,美妙的读书声,掉进岁月侵蚀出来的长长的隧洞,看不到底,更不知它们跌落至何处。

罗扬站在戏台上。午后的阳光像一把烙铁,硬生生烙在他的头顶。“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他跟随这旋律机械地引吭高歌。下面是好奇而兴奋的面孔,扭曲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畏惧。眩晕使他分不清台上台下。“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没完没了地眩晕。当他终于清醒地睁开眼睛,却看见司马寻心——被他称为姑奶奶的那个体面的老太太站在戏台上。热辣辣的阳光在嘈杂的叫嚣声中震荡,激起一层又一层热浪。姑奶奶脸上原本平和的笑容此刻被热浪切割得支离破碎……

黄昏降临,广场上的人散了。四处很安静,凝重的空气压迫着县城的每一个角落,好像黑夜逼迫着黄昏,要将最后一丝光线挤掉。姑奶奶独自离开死寂得如同殡仪馆的县卫生院,穿过寂静无人的长长的大街。她的绸衫上盛开着一团一团暗淡的红花。那是斑斑血迹。因此她闻不到花儿应有的芬芳,只飘散出枯腐和血腥的气息。她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绸衫上的花团锦簇,终于到了十字街中心的钟鼓楼,然后上到钟鼓楼顶端。在浓重的暮色掩映下,钟鼓楼四周鸦声一片。姑奶奶翻出陈旧晦暗的红色木护栏,往前迈了一步。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大鸟,在寂静的暮霭中展翅飞翔。于是,她用飞鸟般绝望的自由,在暮色中抖落了一片血色的羽毛,像秋风中的一枚落叶。

一切都幻化成那只晶莹的玉镯,突然跌落在院子里。罗扬抚摩着它的累累伤痕,破碎的心。

麦穗向罗扬走来。他们常常坐在院子里,看槐叶飘落,地上铺了一层绒绒的浅黄,院子里溢满紫槐叶若有若无的枯干气息。

“我要送你一样东西。”罗扬对麦穗说着,手捧一个红丝绒布包递到她面前。红晕将她的脸映得流光溢彩。

“这是什么?”

“一只玉手镯。”

麦穗接过丝绒布包打开,看着玉镯幽幽的晶莹剔透,还有那道醒目的裂纹。

“它曾经是一颗破碎的心。”罗扬指着裂纹说。于是,他对她讲起了有关玉镯的故事。它是曾祖父传下来的,原本有一对,是曾祖父送给曾祖母的定情物。曾祖父和曾祖母一生相亲相爱。很自然,曾祖母把玉镯当成了带给她幸福的灵物,要她的儿孙一代一代传下去。一九三一年冬天,已经成长为青年的祖父遇见了东北流亡女学生,玉手镯也开始了离乱的遭际。

“你曾祖母将玉镯送给女学生了?”

“是的。”

“她后来成了你的祖母?”

“不,我祖母生长在西北小县城,是个旧式家庭的小姐,一个本分的小脚女人。”

“女学生呢?”

“她去了美国。她又回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个老太婆。祖母去世后,她与祖父度过了属于他们的一段时光。可惜我只有这一只损伤的玉镯能送给你。你能接受它的破碎吗?”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的就是最珍贵的。”麦穗接过手镯说。

“另一只手镯在母亲那里,她要亲手戴在儿媳的手上。”罗扬又说。

“那么,你现在就给我戴上吧。”麦穗抬起一只胳膊伸到他面前。

“如果某一天,母亲不愿留给你那只完好的手镯,你会介意吗?”

“我只要这只破损的。也许破碎就是一种圆满,是它本身或者我们命运的圆满。”麦穗答道。说完这句话她就开始后悔。她觉得自己的话像谶语,冥冥中透出一丝不祥,流水样哗哗啦啦奔向她和他的不可知的未来。

风摩挲摇动光秃秃的树枝,地上的黄叶打着卷儿,飘飘浮浮,枯干的气息愈加浓烈了。麦穗抚摸着玉镯的伤痕,心头一阵震颤,有短暂的晕眩漫过全身。

罗扬终于把有一道醒目裂痕的手镯给麦穗戴上了。然后他用双臂缠绕着她。她在他双臂的缠绕下第一次被一个男孩亲吻。

热烈而漫长的亲吻。从深秋到初冬,槐树落尽最后一片叶子,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洁白的雪的

世界。火红的玫瑰。晶莹的玻璃器皿。温暖的火炉。热烈的恋情。一种幸福和激情叩击着心扉。

时间不会停滞。春,夏,秋,冬。最终,冬天停在梦里。

雪总要融化,就像梦总要醒。

玫瑰花瓣残留下褐色斑点,它等待飘零。日子在枯萎。两颗心发出如玻璃般破碎的声音。一切在破碎声中走向尽头。他们必须面对琐碎的现实——罗扬不得不去见母亲,聆听母亲最后的临终遗言。

母亲说:“我怕不行了。”

罗扬说:“我去请最好的大夫。”

母亲说:“让我回县城的老屋去死吧。”

罗扬说:“老屋已经不属于我们。”

母亲说:“把柳絮接来,我要把玉镯传给她。”

罗扬说:“你这样做是否草率?”

母亲说:“柳絮照顾我这么多年,你该和她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