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彩的光芒 (1)

国家地震总局的会议室里人很多,但极静,静得沉重。

沉重的宁静被布帘轻轻拉开的声音撕裂。

随着白色布帘拉开,一幅巨大的国家地质总图呈现在人们眼前。

总局局长张勇站到图前:“目前京、津、唐等地正处于地震活动的高潮阶段,预计在今年可能发生五至六级甚至更大的地震,尤其是唐山近期出现的异常现象更值得我们关注。虽然目前京、津两地还没有出现较为明显的临震现象,但从地震前兆的空间分布来看,在唐山与朝阳之间发生地震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周海光……”

总局最年轻的专家周海光答应一声站起来。

“总局决定派你去唐山支持地震预报工作,有困难吗?”张勇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海光。

“干我们这行就是解决困难的,没有困难要我们干什么?”周海光显得信心十足。

“好,你到那里以后,一定要抓好分析和防震工作,有什么问题要及时向局里和唐山市政府请示汇报。”张勇显然对周海光的回答很满意,也对于自己的决定很满意。

“是。”周海光答应一声坐下。在座所有专家的目光几乎都有意无意地向周海光投来,很明显,这种异乎寻常的任命说明着这个年轻人在总局领导心目中的位置。

列车在涌动着大片绿色的原野上疾驰。

大地是万物的摇篮也是万物的坟墓,孕育生机也孕育死亡。

万物在命定的生死之间挣扎、抗争,这一过程谓之命运。

万物在这一过程中实现自己的价值。

命运将给周海光带来什么?

唐山市,具有百年历史的现代工业重镇,街道一派祥和,人们根本不知道在他们的脚下正在酝酿着什么,行人脚步悠闲,各种车辆也显悠闲。

人行道上,一个井盖敞开着,井口四周用绳子围了起来,绳子上挂着纸条:人防工程检修。

戴着安全帽的工人站在四周。

唐山地震台的超凡正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话,他本来是到火车站去接周海光,看到这里检修,要下去看一看。

“听群众反映这地下常冒热气,我想下去看一看,我是地震台的。”超凡满脸是笑。

“没有的事。这是军事工程,让你下去,我也当不了家。”干部不笑。

《唐山日报》的记者丁汉也骑车走到这里,他也是急着到车站去接周海光,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刚到这里,就被工人截住,让他绕道。

“绕道来不及呀,我还要到车站接人呢。”丁汉单腿支住车,笑嘻嘻地和工人说。

工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一声巨响,一股黄色的烟雾如同一条黄色的怒龙,由井口里蹿出来,直蹿向高远的天空,天空立时昏沉如阴,随着黄色的烟雾,是无数碎石和水泥渣滓如流星雨一般自天空狂泻而下,覆盖了广大的街道,行人和车辆都惊慌失措地躲避。

丁汉扔下自行车就往井口跑,超凡和干部也向井口跑去。

碎石泻尽,惊魂甫定的行人也朝井口跑来,工人们徒劳地拦挡着,但是无济于事,人们迅速把井口围得水泄不通。

在井口,超凡和丁汉都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一名工人从余烟未散的井口爬上来,一上来便倒在地上。

超凡和干部蹲下身看着工人,只见他满脸漆黑,烧焦的脸上满布水泡,烧焦的工作服紧贴在身上,眼睛紧闭,只能听见很微弱的呻吟。

“下面怎么了?”干部焦急地问。

“洞里突然喷出蒸汽……”工人闭着眼睛说,声音微弱。

“他们三个呢?”干部更焦急地问。

“不知道,可能已经被烧……烧……”工人没有说完便昏死过去。

干部愣了。

“救护车,快,去叫救护车……”丁汉站起身来对着那些工人大喊。

超凡撕下工人身上已经烧焦的工作服,放在鼻子下闻,若有所思。

解放军二五五医院的外科医生向文燕穿着一身军装走在医院的走廊里,她要去火车站接妹妹向文秀,文秀随市歌舞团去外地演出,今天回来。

护士丰兰抱着一摞病历追上,边走边说:“向大夫,有一个工人在防空洞里被不明蒸汽烧伤,烧伤面积在百分之六十以上,黄主任让你去看一下……”

向文燕没有说话,转身走回急诊室。

在急诊室里,护士给向文燕穿着白大褂,向文燕问:“情况怎么样?”

“脸部和手部深度烧伤,神经严重受损。”一名医生回答。

“血压多少?”向文燕继续问。

“已经听不到了。”医生答。

“准备插管。”向文燕说罢走向病人。

护士们有条不紊地做着各项准备。

突然,一股鲜血由病人口中狂喷出来,喷溅在病人的身体和急诊床上,也喷在向文燕洁白的大褂上,氤氲,浸润。

人们都静下来,

一片恐怖的寂静。

井口边,救护人员已经赶到,救护车停在一边,发动机在响,围观的人仍然里三层外三层,赶都赶不走。

超凡和干部蹲在地上,他们面前摊着一张人防工程图纸。

不远处,丁汉问一个工人:“下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工人似心有余悸:“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丁汉遗憾地转头,看到超凡和干部,走过去。

“我看这事和蒸汽无关。”超凡语气肯定。

“那你认为和什么有关?”干部奇怪地问。

“地震。”超凡更加肯定地说。

“瞎说,怎么会和地震有关。”干部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超凡,似怀疑他有什么病症。

救护人员又从井口里拉出两具乌黑的尸体。

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干部起身和工人们一起忙碌着。

丁汉问超凡:“同志你好,我是报社记者,我刚听你说此次事故与地震有关?您能详细说一下吗?”

“我无可奉告。”超凡一脸警惕。

“你是地震台的工作人员?”丁汉追问。

超凡没有说话,匆匆离去。

丁汉遗憾地合上记事本。

尸体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鸣笛绝尘而去,留下一片猜测与流言。

唐山报社的总编室,总编明月正在看稿子,一阵敲门声,明月抬头,看见丁汉兴冲冲地走进来。

“总编,能不能换一篇稿子下来?”丁汉说着,走到桌前。

“今天晚报的样报都已经出来了呀。是有重大题材,还是突发新闻?”明月笑着问。

“刚采访到的,是重大题材也是突发新闻,您看看。”丁汉把手中的稿子递给明月。

明月低头看稿,标题是:“人防工程出现意外三死一伤,地震台认为,这起意外与唐山地震有关”。

“这篇文章发出,肯定轰动。”丁汉看着低头看稿的明月说。

“丁汉,这篇报道一旦发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你想过吗?”明月抬头问。

丁汉一愣:“这……”他摇一摇头。

“稿子先放我这儿,你忙去吧。”明月说完,把丁汉的稿子放到旁边,又低头看稿。

丁汉往外走,觉得很遗憾。

丁汉出去,明月拿起电话。

火车站的出站口里,周海光身上背着鼓囊囊的网丝兜站立,他的脚边是一只皮箱。他的身后,是一群叽叽喳喳的歌舞团演员,向文秀也在里面,银铃似的笑声比谁都响。

向文燕站在出站口的外面张望,她发现了向文秀,抬手招呼。

周海光以为是招呼自己,也笑着抬起手,他身后的向文秀大声叫着:“姐……”她也抬起手向文燕摆,但没有忘记对周海光做一个调皮的鬼脸,周海光的周围腾起一片姑娘的笑声,周海光的脸一热,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幸好这时候他看见在向文燕的身后,唐山地震台的崔坚在向他招手,赶紧摇手,摇出许多尴尬:“崔坚你好。”他尴尬地喊。

“周台长你好。”崔坚走前几步。

周海光验了票,朝崔坚走去。他的网丝兜挂在文燕胸前的钮扣上,没有发觉,急着往前走,想尽快摆脱身后那些歌舞团的姑娘,向文燕被他拽着,跟着他走,边走边急着喊:“同志,你的网兜……”

周海光没听见,仍是往前走,向文燕也不得不跟着他走,脸通红。

向文秀也出站,向前几步,不客气地朝周海光喊:“喂,你的网兜,挂住人家衣服了,你没听见啊……”

周海光停下脚步,转身,卸下肩上的网兜,这才发现网兜挂在文燕的胸前:“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他尴尬地点头,笑。

文燕解着网兜,一双漂亮的眼睛扫了周海光一眼,有许多不满,许多羞涩,还有羞涩中透露出的惊人的美丽。

目光使周海光一颤。他不由自主地动手帮向文燕解胸前的网兜,丝丝缕缕,缠得很紧,不好解,越不好解,向文燕的脸越红,如三月的桃花。

周海光的手刚伸到向文燕胸前,就听文秀一声断喝:“干什么?你的手往哪里放呢?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周海光的手高高举起,茫然四顾:“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声道歉。

“没教养。”向文秀依旧不依不饶。

“我……只想帮着解一下……”周海光羞得眼神迷离,分不清两个姑娘谁是谁,只是不住点头。

他太关注地下的事情,对于地面的事情往往不通。

“这忙是随便帮的吗?”向文秀狠剜一眼周海光,帮着文燕解那丝丝缕缕。

幸好崔坚赶上来,连连说:“对不起,他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啊。”

姐俩到底解开那倒霉的网兜,向文燕看一眼周海光,差一点笑出来,他仍然高举着双手,嘴里兀自嘟囔:“对不起、对不起。”

向文秀也

忍不住笑,笑过迅即板起脸:“对不起、对不起。”她模仿着周海光的声音。

“同志,没事了,文秀,我们走吧。”向文燕说着,拉着文秀走开。

崔坚也背起周海光的行李:“周台长,我们走?”

“走,走。”周海光连声答应,跟着崔坚走。

周海光和崔坚走进唐山地震台的预报室,大家正忙着,见到周海光,都站起来打招呼,周海光几乎和每一个人都熟悉,因而也不用怎么客气。

“周台长,你到了。听说你要来,太忙,没能去接你。”红玉笑着说。

“没关系,没关系。”周海光连声应着。

“这个您过一下目吧。”红玉说着递过一份文件。

周海光来不及坐下便看起来,边看边笑:“你呀,还是老样子,这是什么?”

“水样分析报告。”红玉笑着说。“水氡持续一周处于异常状态。”红玉指点着报告上的表格。

另一位工作人员也说这些日子地磁处于连续下降趋势。

周海光看着报告没有说话,只是问超凡为什么没来,红玉说照往常他早该来了,这时候超凡的电话打过来,问海光到了没有,周海光接过电话,超凡没有什么寒暄,只是说人防工程出了事,有大量炽热气体喷出,伤了人。周海光说他马上去,就挂了电话。

作为一市之长,向国华的家里算得上朴素,一栋二层小楼,几件简单的家具。因为小女儿文秀由外地演出回来,向国华特意早早回了家,明月到家里,向国华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明月也是特意早下班,要为两个女儿做一顿像样的饭。她把丁汉写的报道递给向国华,就要到厨房里去。哪知向国华只看了一下标题脸就沉下来:“明月,这篇文章……”他抬头看着明月。

“这篇文稿是我们一个记者今天采访到的一个突发事件,我看问题严重,压下来,先给你看一下。”明月边抽着围裙边说。

向国华没有说话,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一会儿,他拿起电话要地震台,找台长,那边是红玉接的,说台长出去考察了。向国华告诉红玉,台长回来要他马上到市长办公室来。放下电话,向国华又看了一下稿子,对明月说:“我不等文秀了,马上去办公室。”

说完,就走了出去,好在明月已经习惯,没有说什么,自顾去做饭。

防空洞里漆黑一片,周海光和超凡打着手电筒在防空洞里走,虽说洞壁都是水泥浇铸的,还是有无数树根钻进来,由洞顶和洞壁垂下,隐隐约约似烟雾缭绕,看上去阴森恐怖。

“出事的地方就在前面。”超凡用手电筒晃着,对周海光指点,刚说完,忽然有无数红色的亮点向他们蔓延过来。如红色的光波,伴随光波,是一种阴森的气息,潮湿,阴腥,无声地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在这光波与气波之中,像是雨打瓜田般的响声,随着光波蔓延。他俩都不由停住脚步,屏住呼吸,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尤其是超凡,刚刚目睹了死人的事情,更感恐怖,不由往周海光身边靠。

那是一群老鼠,一群在防空洞里长大的老鼠,不知道有多少只,也看不清有多大,结成长长的队伍,向他们跑过来。两支手电筒的光亮并没有使它们停止脚步,它们径直朝着周海光他们跑来,由他们的脚下跑过去,如水一样,漫向不知道尽头的前方。周海光和超凡一动不敢动,直待老鼠跑净,才敢长出一口气。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走了没有多远就感觉很热,热而闷,出不来气,于是都把衣扣解开,大口喘气。

手电筒的光柱小心地在两边洞壁上扫,脚步在光柱的引领下小心挪动。

一片白花花的东西在光柱中呈现出来,两边的洞壁之上,有两条白色的长蛇样的东西蜿蜒。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跟前,发现那是两排蘑菇样的东西,白惨惨,大的像磨盘,小的像锅盖,不管大的小的,统是一副狰狞的面目。歪七扭八,龇牙咧嘴,如地狱里的牛头马面,拥挤着,纠缠着,纠缠成两条白色长蛇,向洞的深处钻去。周海光撕下一片,放到鼻子下闻。

“是什么?”超凡小声问。

“好像是蘑菇,有股硫磺味。”周海光也小声说。

“不对头,哪有这样的蘑菇。”超凡的声音依旧很小。

周海光没有说话,扔掉蘑菇,继续朝前走。他们感到越来越热,像是走进了锅炉间,超凡说:“海光,我的鞋底都要化了。”

周海光由背囊里取出仪器,插进洞底。突然,一股黄色的气体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洞壁里喷出来,就像火车开动时喷出的气体。他们都呆呆地看着,他们此行就是要探究这种气体,如今它来了,他们却有些不知所措。手电筒朝着气体喷出的方向照去,微弱的光柱根本打不到气体的深处,却看到地上有无数死去的老鼠。插在地上的仪器红灯闪烁,发出嘟嘟的响声,周海光突然大喊一声:“超凡,快走。”他拉起超凡的胳膊,和超凡一起滚到一边。

黄色的气体带着吼叫声朝他们冲过来,把他们包裹起来,

由他们的身边飘过去,瞬息之间就消失了,如同它们出现时一样突然。

他们紧贴洞壁站着,呆愣愣地看着那奇怪的气体消失。周海光取出仪器,和超凡小心地往后退,突然一阵轰轰隆隆的响声,洞里剧烈地摇晃起来,洞顶的树根,洞壁的蘑菇都在晃动,土块如雨般落下。“地震了!”超凡大喊一声,周海光和他一起躺倒在洞壁根下。

轰鸣声渐渐远去,周海光显得很轻松地站起来,指着洞顶说:“上面有火车经过。”

超凡不好意思地一笑,笑得凄惨。

文燕和文秀两人回到家中,一进家门,文秀就大声叫:“妈,我回来了。”

明月从厨房里端着洗好的水果走出来:“文秀回来了,哎呦,让妈看看,瘦了没有?”

文燕接过妈妈手里的果盘,明月便拉住文秀看,文秀就势倒在她的怀里,问爸爸怎么没有回来。文燕把果盘放在茶几上,插嘴说:“老闺女就是不一样,妈都快想死你了,成天翻日历,数着日子盼你回来,知道的你是去北京演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发配边疆了呢。”

明月看够了闺女,认为还是瘦了,便要她们姐心俩先歇着,又到厨房里忙饭。文秀趁机由包里拿出一件男式衬衣给文燕看:“姐,你看这个可好不好?”

文燕故做惊讶:“给我买的?”

文秀略显尴尬:“这个……不是……”

文燕接过来比一下:“我猜着了,是给爸买的。”说完,抿着嘴笑。

“哎呀,不是,不是。”文秀有些着急。

“我知道,是给何刚的,对吧?至于急成那样儿吗?”文燕笑出声来。

“怎么样,你说好看不好看?”文秀很认真。

文燕仔细打量,表情很凝重。

“怎么了?是不是颜色太嫩了?这可是最新的样子。”文秀见文燕不说话,有些紧张。

这时明月在厨房大声问:“文秀啊,这次进京演出怎么样啊?”

文秀急忙将衣服藏起来,姐俩同时大声说:“好。”

说完,两人便笑着滚到沙发上。

周海光回到地震台,就见台里的庄泉正和两名地质队的工程师俯身在桌子上,看一张地质图。

他还没有来得及打招呼,红玉就告诉他,向国华市长来电话,让他马上去一趟。周海光答应一声,问庄泉两位地质工程师的意见,不等庄泉说话,两位工程师就主动发表对于人防工程的事情意见:他们认为这次事件是地下岩层不稳定所致,至于什么原因,还很难下结论。周海光问是不是和地震有关,两位工程师说目前还找不出与地震无关的证据。

周海光便显得很紧张,他没有想到地震这样快就逼到面前了。

一位工作人员进来说向国华市长和梁恒副市长已经到了地震台,正在办公室里,要周海光快去。周海光便匆匆和两位工程师握握手,去了办公室。

向国华正在地震台的办公室里兜圈子,周海光走进来,有人为他们做了介绍,向国华便开门见山地说:“周台长,我是来了解防空洞发生的事故是否和地震有关。”

周海光第一次与唐山市的主要领导见面,有些紧张,但事情逼到眼前了,也就顾不得许多。他走到地球仪前指点着说:“向市长,梁市长,地壳就像有无数条裂缝的蛋壳,唐山就位于这无数裂缝的一条上,裂缝下塌时造成地裂或是地震,有时会涌出炽热的气体,甚至是熔岩,也就是岩浆。”

“这是否意味着唐山会发生地震?”向国华打断他问。他关心的不是理论,而是实际的问题。

“根据目前的情况,我认为唐山有发生地震的征兆。”周海光说得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