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浓烈,浓烈的阳光洒下来,蒸腾水汽,也蒸腾汗水。
素云和黑子都已满头大汗,仍然互相警惕地盯着对方。
“你母亲那么善良,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素云先打开沉默。
“我也想当一个好人,可世道不容许我当好人,从小我就被人欺负,为什么,就因为我爸是右派。我爸、我妈、我哥都是善良人,可善良有用吗?我爸不是照样被人打死了。”黑子应答。
“所以你就要打别人?”素云问。
“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谁欺负我,我就和他打……”黑子振振有词。
“打不过呢?”
“用刀子。”
两人又对视。
“暴力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使你走向犯罪。”素云说。
“你说得轻松,如果我爸不是右派,我现在肯定也参军了,没准也是一个警察。”黑子说。
素云再看黑子,无语。
“你爱人呢?”黑子突然问。
“我女儿刚出生不久,他就在一次执行任务中牺牲了。”素云说。
“他也是警察?”黑子问。
“是一个好警察。”素云答。
“难道你们警察都不怕死?”黑子奇怪。
“警察也是人,我也想活着。”素云有些伤感。
“你一定很想你的女儿?”黑子问。
素云点头。
“如果我叫你出去,你能放我一条生路吗?”黑子又回到主题。
“我一定要你回监狱去。”素云摇头。
“你怎么这么顽固不化呢。”黑子又恼。
“因为你是罪犯。”素云冷静。
黑子想动一动身子,素云双手托水泥梁:“不准动。”
“你别紧张,我不会做小动作,我只是想动一动身子。”黑子看一眼紧张的素云。
素云不用力,让他动,“再这么下去我们都会被砸死。”黑子动一下身子,眼往上看。
素云也往上看,头顶上那块水泥板仍悬着。只一眼,便又看黑子,他的危险也不小。
张勇来到唐山,到唐山便来看周海光,海光还在二五五医院的护理棚里。
张勇见面便说:“我知道你受了很大委屈。”
海光说:“局长,我没什么,台里的人只有超凡活了下来,专家组留下的都……”
“超凡怕也不行了。”张勇说。
“怎么……”海光一惊。
“他一直守在仪器旁,就一个人,两腿没有及时治疗,都感染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动了,恐怕要截肢……这还是最好的结果。”张勇说。
“他现在哪里?”海光急着问。
“已经送到医疗队了,我回去,准备把他带到北京治疗。你放心吧。”张勇说完,长叹一声。
“这场地震,咱们的损失太大了,我……”海光哽咽。
张勇没让他往下说,要说的,他都知道,说了,徒劳伤心,在这个时候,他不想让海光伤心。
“这次地震波及很广,从渤海湾到内蒙古,从黑龙江以南到扬子江以北,都感到了摇晃。”张勇说。
“局长,这次地震唐山伤亡惨重,地裂缝穿过路南区,主要裂缝沿东北方向延伸,宽三十米,长十六公里,一路穿过民房、围墙和沟渠,原来在地面上的农研所、东新街小学、地委党校、唐山十中、二十九中都消失了,一座工业城市在短短几秒钟后就变成一片废墟,我是有责任的。”周海光话语沉痛。
“海光,你不要自责,你尽心了。”张勇说。
“可惜呀,唐山这次地震早就在我们的监视中,就是没有报出去,实在遗憾……”海光长叹一声。
张勇没说话,看着远方,远方是一片废墟,远方的远方,仍是一片废墟。
“你杀人的时候就没想到死吗?”素云问。
“就因为不怕死,别人才怕我。”黑子说。
“那现在怎么又……”素云不往下说。
“我被关进监狱的时候,我知道我完了。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我妈、我爸、我哥,我的朋友,我才二十二岁,就要结束人生,结束我的一切,一想到这些我的心便颤。没想到老天爷开恩不让我死,我出来了。我自由了。”黑子竟深沉。
“你没有自由,你必须回去。”素云很现实。
“阳光热,可阳光多好呀,谁也别想把我送回去,我绝不回去。”黑子眯着眼看阳光,阳光无偏私,对谁都照射。
护理棚里,护士给伤员们检查伤情,小冰仍哭着闹:“妈妈……我要找妈妈……”
女病友对一个男青年说:“你带着孩子去找找吧,这可怜的孩子,昨晚哭了一夜,孩子的妈是昨天走的,现在还没回来,她也能放下心。”
青年问小冰知道不知道妈妈去哪了,小冰说妈妈给她扒腌鸡蛋。
青年又问她是否知道家在
哪里,小冰说了地址,青年说:“小冰不哭了,叔叔知道你家的地方,叔叔带你去找妈妈。”
小冰止住哭,跟着青年走。
黑子和素云对看一眼。
“你也怕死?”黑子问。
“我是女人,我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你见过的。”提到女儿,素云的口气便软:“她的眼睛瞎了……孩子很可怜,她从小就失去父爱,我不能让她再失去母爱。”素云说着,流下泪来。
她流泪,黑子也感觉不自在。
“我不能死,不能死,要是我死了,女儿可怎么办呢……我答应过她一定治好她的眼睛,我对不起她……我要是走了,她可怎么办呢……”
警察不见了,只有女人。
女人的眼泪使黑子沉默,半晌才说:“你会出去的。”
素云望一眼他,竟有感激。
远远地,似有孩子的喊叫声,素云侧耳听,越听越清晰,是小冰,小冰在喊:“妈妈……你在哪儿……妈妈……妈妈呀……”
素云听着,浑身颤抖起来,两手扒身边的碎石。
她一动,黑子便紧张,往上托水泥梁。
素云泪流满面:“我女儿……是我女儿……小冰……小冰……”边叫,边扒。
黑子看一眼素云,看她满面泪水,双手松下来。
素云双手乱扒着身下的碎石:“小冰……妈妈这就来……妈妈这就来……”
小冰在外面喊:“妈妈……妈妈你快来呀……妈妈……”
黑子听小冰叫,看素云哭,一动不动。
张勇走了,周海光觉得应该把这次地震的预报工作做一总结,反正在医院没事,便写。
正写,郭朝东走进来,头上包着纱布,一脸微笑。
海光一愣。
“海光,听说你受伤了,我……我来看看你……”郭朝东走到跟前,极自然。
“你也受伤了?”周海光看他一眼,问。
郭朝东说他是外伤,不要紧,医院已经通知他到外地治疗。
周海光便也安慰,说到外地要安心治疗。
郭朝东的眼突然直了,直直地盯着海光,突然跪在他面前:“海光,都怪我呀,都怪我呀,要是我早听你的话,就不会死这么多人。”
眼泪如自来水一样流下来,郭朝东左右开弓,打自己的嘴巴,边打边叫:“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我不该叫群众……”
周海光一时没了主意,赶忙说:“郭主任你不要……”
郭朝东不听他,仍打:“都是我一时失去理智,我糊涂,我糊涂呀……”
最后他竟咕咚咕咚地磕起头来。
周海光忙下床:“郭主任,你不要这样,这不是你的错,是大自然的错……”
“是我……都是我……我是唐山的罪人……我有罪呀……”郭朝东痛哭流涕。
周海光把他扶起来,站起来,他还在说:“海光,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呀……”
周海光很感动,安慰他:“郭主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咱们要往前看啊。”
水泥,碎石,烂砖,堆成堆,如坟。
坟在动。文秀由下面钻出来,漆黑一片,顶上几乎没有空间。
她在一片漆黑中叫:“何刚,何刚,你在哪儿?何刚……”
何刚的身上压着一块水泥板,不能动,听到文秀叫,小声说:“文秀,我在这儿。”
听到声音,文秀向他爬,爬着摸,摸到,脸上黏,是血:“何刚,你怎么样?伤得重吗?”
“我没事儿。我没事儿。”何刚连连说。
文秀抱住何刚哭。
何刚摸着文秀的脸。
“我们还能出去吗?”文秀哭着问。
“有解放军我们一定能出去。”何刚摸着她的脸说。
“何刚你疼吗?”文秀也摸他的脸。
“有一点,你呢?”何刚也问。
“都是我拖累了你。”文秀又哭。
“不要这么说。”何刚说。
又是余震,又是碎石烂砖如雨般落,何刚把文秀揽进怀里。
碎石如雨,落在身上,已不觉疼,素云只是盯着头上晃动的水泥板。
黑子也盯着它。
水泥板在余震中摇,吓人。
素云身边的碎石已扒开不少,身子与水泥梁有了些微的距离。
距离便是生命。
只要水泥梁保持平衡,她就能抽出身子,但是要保持平衡必须有黑子的配合,也就是说,他必须不用力托水泥梁。
距离还不就是生命,平衡是生命。
素云含泪看着黑子:“我女儿不能没有妈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你要是走了,我就得死,我才二十二岁呀。”黑子也朝她嚷。
“你杀了人,反正是要死的。”素云的声音更大。
“我死了,我哥我嫂子要是也出了事,我妈她怎么活呀!”黑子也提高声音。
“我女儿还那么小,她不能没有妈妈,不能没有母亲呀,你让我出去,你让我出去。”素云简直疯狂,尤其是看着头上摇摇欲坠的水泥板,更狂,大声地哭。
警察不见了,只有母亲。
又传来小冰的声音:“妈妈你在哪儿啊……我饿了你快来呀……妈妈你在哪儿啊……”
黑子听了,也心酸,看一眼素云,看一眼头上的水泥板。
素云也沉默,看黑子。
黑子看素云,脸上有了微笑。
“你笑我不像警察?”素云问,眼皮间还有泪。
“你更像个母亲。”黑子说。
两人对视,第一次,目光没有敌意。
“你出去吧,我跟你走。”黑子轻声说。
素云抬头,水泥板还在晃,晃。
黑子看着素云,水泥板对于他已不重要。
摇晃的水泥板突然下落。
素云大喊一声:“快出去。”用劲,拉水泥板,向自己身上拉。
黑子喊:“素云。”然后,闭眼。
水泥梁重重压在素云身上,压出一口血,由口里喷。
黑子睁眼,水泥板没落下,被半空中一根钢筋挂住,来回晃。扭头看素云,水泥梁压着,只有喘息。
黑子迅速爬出来,想压起水泥梁,但压不动,他跑到素云身前:“你忍着点啊,忍着点。”他想把水泥梁搬起来,但如蜻蜓撼石柱。
他有些束手无策,朝素云嚷:“素云,你怎么这么傻呀,我是个杀人犯,本来就该死,你能活,为什么救我呀!”
“我是警察。”素云声音微弱。
“你是个傻瓜。”黑子嚷。
素云又吐出一口血。
黑子急得四处看,看到远处有一根铁棍,他捡过来撬,水泥梁被撬起。
黑子抱起素云:“我送你去医疗队。”
“你一定要回监狱。”素云奄奄一息。
“我答应你。”黑子大声说。
“我女儿……”没说完,眼闭上,两行泪无声地流。
“素云,你挺住,你一定要挺住,你要活,你一定要活着。”黑子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身后,水泥板落下来,砸起一片烟尘。
黑子抱着素云,朝着阳光走,走出废墟。
不远处,小冰仍在对着空旷的废墟喊:“妈妈你在哪儿……”
素云睁开眼睛看,眼泪不停地流,嘴唇动,没出声。
黑子也挂了泪,低头看素云。素云似在说话,极细微,听不清,俯下身,细听,素云在说:“小冰……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爱你……小……小……”
没说完,头一歪,歪在黑子怀里,嘴角的血还在流,泪也在流。
黑子把素云放在地上,跪下:“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呀,素云,如果我还有明天,一定做一个好人。”
青年抱着小冰走过来,黑子站起,抱过小冰,抱到素云身边,拿着她的手,摸素云的脸。小冰高兴:“妈妈我可找到你了,妈妈你别睡了,快起来咱们走吧,我饿了。我饿了。咱们回家吧。”
黑子无语。
青年也无语。
小冰摸到素云脸上的血:“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是不是流血了,妈妈,你和我说话呀。”
黑子说:“小冰,你妈妈……她……她死了……”
小冰大哭:“妈妈,妈妈,你不要丢下我呀,妈妈,我听你的话,我再也不要咸鸡蛋了……”边哭边爬,爬到素云身上,摸脸,鼻子,嘴,眼睛,眉毛,搂住素云,脸贴在素云脸上哭。
黑子抱起小冰,小冰抓住素云的衣服不放,仍哭喊着要妈妈。
浓烈的阳光照在医院的废墟上,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是晾晒绷带的地方,文燕正在晾绷带。
周海光慢慢走过来,找文燕,见到文燕,没说话,悄悄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
文燕扭头,看着海光,不动。
海光也看文燕,目光深沉。
“你的伤还没好就要出院了?”文燕说。
“指挥部的事情太多。”海光说。
“我好担心你呀。”文燕转过身,搂住海光。
“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海光也搂住她。
“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把我们分开。”文燕说。
海光低头,大睁眼睛,看文燕。
文燕仰头,紧闭眼睛,等海光。
唇吻到一起。
黑子背着小冰,在街上走,低头,悲哀。
小冰在他的背上昏睡。
大刘走过来,远远地,看黑子面熟,擦身而过,认出黑子,也认出黑子背上的小冰。
回头叫:“小冰……小冰……我是大刘叔叔……”
黑子转身,见是大刘,跑。
大刘喊:“何斌,你站住……站住……”
黑子不停,跑。
大刘追。
黑子拐向废墟的后面。
街道两边的防震排起来,防震棚里透出灯光。
颜静蹲在防震棚里,黑子背着小冰走进来,颜静一喜。
“有我哥的消息吗?”黑子见面就问。
“何刚哥和文秀嫂子出事了。”颜静说。
“他们死了?”黑子一惊。
“死没死不知道,废墟油罐爆炸把他们埋在了里边。”颜静说。
黑子低头不语。
颜静看到他背上的小冰:“黑子哥,这不是那个警察的孩子吗?那个警察呢?”
“为了救我,她死了。”黑子说。
颜静不解地看着黑子和小冰。
黑子说他要带着小冰去治眼,颜静问去哪里,黑子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要走,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我碰上大刘了。”他嘱咐颜静照顾他妈,颜静却说:“我和你一起去,有什么事我还可以帮帮你。”
“那好,咱们一起走,连夜就走。”黑子想了想对颜静说,颜静二话不说,随着黑子走出防震棚。
何大妈在废墟上,几个邻居也跟来,找何刚和文秀,战士们扒,她们也扒。
夜深了,都还没吃饭。
兰兰领着几个孩子走来。
“奶奶,给我们一点吃的吧。”兰兰仰着头看大妈。
几个孩子就这样每天在废墟上流浪。
“你们家里人呢?”何大妈问。
“我家只剩我一个人了。”兰兰说,她的手里还领着天歌:“他也是。”兰兰指一指天歌。
“奶奶,我没有家了。”另一个女孩哭,也领着一个小男孩,哭着说:“他是我弟弟。”
小男孩见姐姐哭,便也哭,饿得哭。
女孩叫姚雯,男孩叫姚平。
何大妈伤心,叫七姑:“七姑,七姑,快把咱那半个茄子拿来。”
孩子们满怀希望地看着何大妈。
“奶奶这里也只剩半个茄子了,你们分着吃了吧。”七姑拿来半个茄子,何大妈递给兰兰,兰兰小心地分成几半,分给几个孩子,几个孩子,一人也就一口,茄子便不见了。
“七姑啊,你看这些孩子都饿成什么样了。”何大妈看着她们叹气。
兰兰没吃。
何大妈问:“你怎么不吃?”
“我不吃,我能挺得住,留给他们吃,我大。”兰兰说。
何大妈摸着她的头说:“真是一个好孩子。”
兰兰说:“奶奶,谢谢你,我们走了。”
何大妈问:“你们去哪儿?”
“我带他们找地方住去。”兰兰朝何大妈鞠躬。
几个孩子也懂事地鞠躬。
大地震,仅仅几秒钟的大地震,就让孩子长大了。
大的领着小的,走,前面是一片黑暗的废墟。
何大妈忍不住,喊:“孩子们,你们不要走了,跟着奶奶吧。”
兰兰转身,盯着何大妈,半晌,哇地一声大哭,跪下哭:“奶奶,我代我的爸爸妈妈跟你磕头了。”
几个孩子也学样,跪下,哭。
何大妈也哭,哭着一个一个拉起孩子。
“奶奶,我真不知道带着他们怎么办哪。”兰兰抱着何大妈的腿哭。
“七姑,你把孩子带回咱们的棚子吧,不能叫孩子们再遭罪了。”何大妈说。
七姑哭着答应,带着孩子们走。
何大妈又走回废墟,找自己的儿子和儿媳。
周海光回到指挥部就投入工作,连和向国华坐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好容易向国华有了空,说和他说一会儿话,和他走到路边,谈的仍是工作。
“天气太热,尸体正在加剧腐烂,必须尽快掩埋。”向国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