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寻找世纪良方 (2)

郁闷的中国人 梁晓声 7038 字 3个月前

既断奶,在吃喝方面,便尝到过别种滋味了。对口感好的饮食,有再吃到、多吃到的欲望了。若父母说,宝贝儿,坐那儿别动,给你照相呢,照完相给你巧克力豆豆吃,或给你喝一瓶“娃哈哈”……那么两三岁的小人儿便会乖乖地坐着不动。他或她,对照不照相没兴趣,但对巧克力豆豆或“娃哈哈”有美好印象。那美好印象被唤起了,也就是欲望受到撩拨,对他或她发生意识作用了。

在从前的年代,普通百姓人家的小小孩儿能吃到能喝到的好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偶尔吃到一次喝到一次,印象必定深刻极了。所以倘有非是父母的大人,出于占便宜的心理,手拿一块糖或一颗果子对他说:“叫爸,叫爸给你吃!”他四下瞅,见他的爸并不在旁边,或虽在旁边,并没有特别反对的表示,往往是会叫的。

小小的他知道叫别的男人“爸”是不对的,甚至会感到羞耻。那是人的最初的羞耻感,很脆弱的。正因为太脆弱了,遭遇太强的欲望的挑战,通常总是很容易瓦解的。此时的人跟动物是没有什么大区别的。人要和动物有些区别了,仅仅长大了还不算,更需看够得上是一个人的那种羞耻感形成得如何了。

能够靠羞耻感抵御一下欲望的诱惑力,这时的人才能说和动物有了第一种区别。而这第一种区别,乃是人和动物之间的最主要的一种区别。

这时的人,大约已五六岁了。五六岁了的人仍是小孩儿,但因为他小小的心灵之中有羞耻感形成着了,那么他开始是一个人了。

如果一个与他没有任何亲爱关系可言的男人如前那样,手拿一块糖或一颗果子对他说:“叫爸,叫爸给你吃!”那个男人是不太会得逞的。如果这五六岁的孩子的爸爸已经死了,或虽没死,活得却不体面,比如在服刑吧——那么孩子会对那个男人心生憎恨的。

五六岁的他,倘非生性愚钝,心灵之中则不但有羞耻感形成着,还有尊严形成着了。对于人性、羞耻感和尊严,好比左心室和右心室,彼此联通。刺激这个,那个会有反应;刺激那个,这个会有反应。只不过从左至右或从右至左,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人性感想。

挑逗五六岁小孩儿的欲望是罪过的事情。在从前的年代,无论城市里还是农村里,类似的痞劣男人和痞劣现象,一向是不少的。表面看是想占孩子的便宜,其实是为了在心理上占孩子的母亲一点儿便宜,目的若达到了,便觉得类似意淫的满足……

据说,即使现在的农村,那等痞劣现象也不多了,实可喜也。

接着还说人和欲望的关系。

五六岁的孩子,欲望渐多起来。欲望说白了就是“想要”,而“想要”是因为看到别人有。对于孩子,是因为看到别的孩子有。一件新衣,一双新鞋,一种新玩具,甚或仅仅是别的孩子养的一只小猫、小狗、小鸟,自己没有,那想要的欲望,都将使孩子梦寐以求,备受折磨。

记得我上小学的前一年,母亲带着我去一位副区长家里,请求对方在一份什么救济登记表上签字。那位副区长家住的是一幢漂亮的俄式房子,独门独院,院里开着各种各样赏心悦目的花儿;屋里,墙上悬挂着俄罗斯风景和人物油画,这儿那儿还摆着令我大开眼界的俄国工艺品。原来有人的家院可以那么美好,我羡慕极了。然而那只不过是起初的一种羡慕,我的心随之被更大的羡慕涨满了,因为我又发现了一只大猫和几只小猫——它们共同卧在壁炉前的一块地毯上。大猫在舔一只小猫的脸,另外几只小猫在嬉闹,亲情融融……

回家的路上,母亲心情变好,那位副区长终于在登记表上签字了。我却低垂着头,无精打采,情绪糟透了。

母亲问我怎么了。

我鼓起勇气说:“妈,我也想养一只小猫。”

母亲理解地说:“行啊,过几天妈为你要一只。”

母亲的话像一只拿着湿抹布的手,将我头脑中那块“印象黑板”擦了个遍。漂亮的俄式房子、开满鲜花的院子、俄国油画以及令我大开眼界的工艺品全被擦光了,似乎是我的眼根本就不曾见过的了。而那些猫们的印象,却反而越擦越清楚了似的……

不久,母亲兑现了她的诺言。

而自从我也养着一只小猫了,我们的破败的家,对于学龄前的我,也是一个充满快乐的家了。

欲望对于每一个人,皆是另一个“自我”,第二“自我”。它也是有年龄的,比我们晚生了两三年而已。如同我们的弟弟,如同我们的妹妹。如果说人和弟弟妹妹的良好关系是亲密,那么人和欲望的关系则是紧密。良好也紧密,不良好也紧密,总之是紧密。人成长着,人的欲望也成长着。人只有认清了它,才能算是认清了自己。常言道:“知人知面难知心。”知人何难?其实,难就难在人心里的某些欲望有时是被人压抑住的,处于长期的潜伏状态。除了自己,别人是不太容易察觉的。欲望也是有年龄阶段的,那么当然也分儿童期、少年期、青年期、中年期、老年期和生命末期。

儿童期的欲望,像儿童一样,大抵表现出小小孩儿的孩子气。在

对人特别重要的东西和使人特别喜欢的东西之间,往往更青睐于后者。

当欲望进入少年期,情形反过来了。

伊朗电影《小鞋子》比较能说明这一点:全校赛跑第一名,此种荣耀无疑是每一个少年都喜欢的。作为第一名的奖励,一次免费旅游,当然更是每一个少年喜欢的。但,如果丢了鞋子的妹妹不能再获得一双鞋子,就不能一如既往地上学了。作为哥哥的小主人公,当然更在乎妹妹的上学问题。所以他获得了赛跑第一名后,反而伤心地哭了。因为获得第二名的学生,那奖品才是一双小鞋子……

明明是自己最喜欢的,却不是自己竭尽全力想要获得的;自己竭尽全力想要获得的,却并不是为了自己拥有……欲望还是那种强烈的欲望,但“想要”本身发生了嬗变。人在五六岁小小孩儿时经常表现出的一门心思的我“想要”,变成了表现在一个少年身上的一门心思的我为妹妹“想要”。于是亲情责任介入到欲望中了。亲情责任是人生关于责任感的初省。人其后的一切责任感,皆由而发散和升华。发散遂使人生负重累累,升华遂成大情怀。有一个和欲望相关的词是“知慕少哀”。一种解释是,引起羡慕的事多多,反而很少有哀愁的时候了。另一种解释是,因为“知慕”了,所以虽为少年,心境每每生出哀来了。我比较同意另一种解释,觉得更符合逻辑。比如《小鞋子》中的那少年,他看到别的女孩子脚上有鞋穿,哪怕是一双普普通通的旧鞋子,那也肯定会和自己的妹妹一样羡慕得不得了。假如妹妹连做梦都梦到自己终于又有了一双鞋子可穿,那么同样的梦他很可能也做过的。一双鞋子,无论对于妹妹还是对于他,都是得到实属不易之事,他怎么会反而少哀呢?

我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在少年时都曾盼着快快成为青年。

这和当今少男少女们不愿长大的心理,明明是青年了还自谓“我们男孩”、“我们女孩”是截然相反的。

以我那一代人而言,绝大数自幼家境贫寒,是青年了就意味着是大人了。是大人了,总会多几分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了吧?对于还是少年的我们那一代人,所谓“现实问题”,便是欲望困扰,欲望折磨。部分因自己“想要”,部分因亲人“想要”。合在一起,其实体现为家庭生活之需要。

所以中国民间有句话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当家的前提是早“历事”。早“历事”的意思无非就是被要求摆正个人欲望和家庭责任的关系。

这样的一个少年,当他成为青年的时候,在家庭责任和个人欲望之间,便注定了每每地顾此失彼。

就比如求学这件事吧,哪一个青年不懂得要成才,普遍来说就得考大学这一道理呢?但我这一代中,有为数不少的人当年明明有把握考上大学,最终却自行扼死了上大学的念头。不是想上大学的欲望不够强烈,而是因为是长兄,是长姐,不能不替父母供学的实际能力考虑,不能不替弟弟妹妹考虑他们还能否上得起学的问题……

当今的采煤工,十之八九来自于农村,皆青年。倘问他们每个人的欲望是什么,回答肯定相当一致——多挣点儿钱。

如果他们像孙悟空似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除了对自己负责,不必再对任何人怀揣责任,那么他们中的大多数也许就不当采煤工了。干什么还不能光明正大地挣几百元钱自给自足呢?为了多挣几百元钱而终日冒生命危险,并不特别划算啊!但对家庭的责任已成了他们的欲望。

他们中有人预先立下遗嘱——倘若自己哪一天不幸死在井下了,生命补偿费多少留给父母做养老钱,多少留给弟弟妹妹做学费,多少留给自己所爱的姑娘,一笔笔划分得一清二楚。

据某报的一份调查统计显示——当今的采煤工,尤其黑煤窑雇用的采煤工,独生子是很少的,已婚做了丈夫和父亲的也不太多。更多的人是农村人家的长子,父母年迈,身下有少男少女的弟弟妹妹……

责任和欲望重叠了,互相渗透了,混合了,责任改革了欲望的性质,欲望使责任也某种程度地欲望化了,使责任仿佛便是欲望本身了。这样的欲望现象,这样的青年男女,既在古今中外的人世间比比皆是,便也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屡屡出现。

比如老舍的著名小说《月牙儿》中的“我”,一名20世纪40年代的女中学生。“我”出生于一般市民家庭,父母供“我”上中学是较为吃力的。父亲去世后,“我”无意间发现,原来自己仍能继续上学,竟完全是靠母亲做私娼。母亲还有什么人生欲望吗?有的。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供女儿上完中学。母亲于绝望中的希望是——只要女儿中学毕业了,就不愁找到一份好工作,嫁给一位好男人。而只要女儿好了,自己的人生当然也就获得了拯救。说到底,她那时的人生欲望,只不过是再过回从前的小市民生活。她个人的人生欲望,和她一定要供女儿上完中学的责任,已经紧密得根本无法分开。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附焉”。而作为女儿的“我”,她的人生欲望又是什么呢?眼见某些早于她毕业的女中学生不惜做形形色色有脸面有身份的男

人们的姨太太或“外室”,她起初是并不羡慕的,认为是不可取的选择。她的人生欲望,也只不过是有朝一日过上比父母曾经给予她的那种小市民生活稍好一点儿的生活罢了。但她怎忍明知母亲在卖身而无动于衷呢?于是她退学了,工作了,打算首先在生存问题上拯救母亲和自己,然后再一步步实现自己的人生欲望。这时“我”的人生欲望遭到了生存问题的压迫,与生存问题重叠了,互相渗透了,混合了。对自己和对母亲的首要责任,改变了她心中欲望的性质,使那一种责任欲望化了,仿佛便是欲望本身了。人生在世,生存一旦成了问题,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其他的欲望呢?“我”是那么的令人同情,因为最终连她自己也成了妓女……

比“我”的命运更悲惨,大约要算哈代笔下的苔丝。苔丝原是英国南部一个小村庄里的农家女,按说她也算是古代骑士的后人,她的家境败落是由于她父亲懒惰成性和嗜酒如命。苔丝天真无邪而又美丽,在家庭生活窘境的迫使之下,不得不到一位富有的远亲家去做下等佣人。一个美丽的姑娘,即使是农家姑娘,那也肯定是有自己美好的生活憧憬的。远亲家的儿子亚雷克对她的美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使苔丝也梦想着与亚雷克发生爱情,并由此顺理成章地成为亚雷克夫人。欲望之对于单纯的姑娘们,其产生的过程也是单纯的。正如欲望之对于孩子,本身也难免地具有孩子气。何况苔丝正处于青春期,荷尔蒙使她顾不上掂量一下自己想成为亚雷克夫人的欲望是否现实。亚雷克果然是一个坏小子,他诱惑了她,玩弄够了她,使她珠胎暗结之后理所当然地抛弃了她。

分析起来,苔丝那般容易地就被诱惑了,乃因她一心想成为亚雷克夫人的欲望,不仅仅是一个待嫁的农家姑娘的个人欲望,也由于家庭责任使然,因为她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自己成为亚雷克夫人,弟弟妹妹也就会从水深火热的苦日子里爬出来了……

婴儿夭折,苔丝离开了那远亲家,在一处乳酪农场当起了一名挤奶员。美丽的姑娘,无论在哪儿都会引起男人的注意。这一次她与牧师的儿子安杰尔·克亚双双坠入情网,彼此产生真爱。但在新婚之夜,当她坦白往事后,安杰尔却没谅解她,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苔丝一心一意盼望丈夫归来。而另一边,父亲和弟弟妹妹的穷日子更过不下去了。坐视不管是苔丝所做不到的,于是她在接二连三的人生挫折之后,满怀屈辱地又回到了亚雷克身边,复成其性玩偶。

当她再见到回心转意的丈夫时,新的人生欲望促使她和丈夫共同杀死了亚雷克。夫妻二人开始逃亡,幸福似乎就在前边,在国界的另一边。

然而在一天拂晓,在国境线附近,他们被逮捕了。

苔丝的欲望,终结在断头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