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国人的本性 (2)

忐忑的中国人 梁晓声 12169 字 3个月前

果不能从当下之乱象迷离的现实中看到希望,并尽一己之力发扬之、光大之;那么所谓将来,还不是与当下一样的将来吗?

诸君,为着自己的将来,也为着中国的将来,将北语当成你们增长知识、成熟思想、接受人性洗礼、提升人格品质的新的故乡吧!

7. 教授之死

教授六点半出门,去某报主编家。他是位社会心理学教授,应约为某报写了一篇较长的文章,题目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内容嘛,无须赘言,读者诸君自会明了。主编极欣赏教授的文章,已决定作为重点文章推出,希望能引起全社会的讨论。只不过对题目稍存异议,认为未免太直白了点儿,不似学者文章了。电话里说服教授改个题目。教授不打算改。他想,自己那篇文章非是在做学问,而是在谈社会现象。不是为研究生们写的,是为全社会人写的。所以直白的题目,正符合着自己的初衷。他此去主编家,就为一件事,反过来说服主编接受那个被认为“太直白了点儿”的题目……

教授是个很守时的人,他估计会提前五分钟到主编家。

他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因为女儿从美国来信了。女儿在信中向他“汇报”三件事:第一,获得了法学硕士学位;第二,已经有了心上人;第三,怀孕了。一个月后,将与心上人同时回国正式举行婚礼,此后定居国内……

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令教授欢喜。当然,信中还有些别的内容:介绍未婚夫的性格、人品、专业,父亲是一位局级干部,母亲是一位高级会计师……

教授想,这门亲事,也可算是门当户对了。虽然他在女儿的婚姻问题上毫无封建观念,但门户相当总归是好的啊!

教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说是掌上明珠,也可以说是心中最大的安慰。

信中还夹了一张照片,是一对爱人的合影。小伙子形象挺斯文,清丽的女儿,小鸟儿依人似的,和他偎得那么亲昵……

从收到信那一天起,教授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教授在不是教授才是讲师的年龄被打成了“右派”,结果就由讲师而农民了。所以四十多岁才结成婚。当年的农村女子,嫁给讲师自然是一百个乐意的。但是按部就班地嫁给农民也无所谓。就是都不肯嫁给由讲师而农民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既没工资也挣不了几个工分,何况四十多岁了,何况还是“右派”。

当年坚定不移地要嫁给他的,是一名插队的女知青。她嫁给他当年在村里是一个“事件”,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无产阶级小知识分子向反动的资产阶级大知识分子的投靠”。尽管他一再“诡辩”——自己骨子里既不反动也不算“大知识分子”,但人们都认为他肯定反动无疑,而且够大的了。

她因与他结婚,也被时代划入了“另册”。

但是他们当年是何等的相亲相爱啊!

两年后她死于难产,他怀抱着刚刚出世的女儿痛不欲生。以后他的男人心中便渐渐有一种母性的情愫形成了。这是由于对女儿的双重的爱而形成的,并且每每不由自主地从内心里向外释放,待及他人。尽管他人不因此改变对他的阶级立场……

现在,他早由当年的讲师而教授了,还出了好几部社会心理学专著,还去国外进行过学术交流,全社会却没什么人拿他当“大知识分子”了……

教授一招手,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跟前。那是一辆“夏利”。教授坐入车里,伸出手刚要关上车门,后边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人的肩头撞在车门上。教授感到大拇指一阵剧疼,低头一瞧,指甲被骑车人的脚蹬子卡于车门,卡青了。

教授刚想说——你这人怎么骑的车啊?却首先听到了那骑车人的一吼——你他妈怎么停的车!

教授用另一只手捂着作疼的大拇指,扭头朝车外一看,见那么凶恶地发吼的,竟是一个女人。五十六七岁,高而且壮。对,不是胖,是壮。

教授想,我不是司机,这话不是问我的。

他向司机瞥了一眼,司机不动声色,暗示他关上车门。

教授只得向那身高马大的女人赔笑脸,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下次一定注意。”

他关上车门,车开走了。

司机嘟囔:“这女人,张口就他妈的,什么德行啊!”

教授又冲司机笑笑,息事宁人地说:“哎,在气头儿上嘛。也是可以理解的。”

司机朝教授的手瞥了一眼,挖苦地说:“您真有涵养,要是我的手指被弄成那样,今天和那女人没完。可恶的女人!”

教授说:“何必呢。她又不是故意的。”

车开出去没有五十米,一辆自行车从后边超到车前,车身一横,挡住了方向。

司机急刹车,教授的头呼地撞在车内的铁栏上。那真是好险的情形!

教授定睛看时,见是刚才那个女人。

她蛮横地叫道:“下次?这次就得说清楚!”

司机说:“是你自己撞在车门上,又不是我开车撞了你。”

那女人说:“就是你的车撞了我!你的车门撞了我!休想一走了之,没那么便宜的事儿!”

司机说:“又不是我开的车门,是这位乘客开的车门,他开车门撞了你,还是你撞在开着的车门上,我也没看清楚,你有理和他讲!”

教授觉得很有必要替自己辩护了,他彬彬有礼地说:“女同志啊,您这就太过分了点儿。不是我开车门撞了您,是您撞在开着的车门上,对吧?一辆出租车开着车门,又是在大白天,几百米以外就可以望得清楚,对吧?何况,您也没撞伤,您究竟要怎么样呢?”

教授对目前的世相民风也是了解一二的。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大抵是要靠钱来调停的,所以他才问最后那一句。如果对方要五十元钱,他会毫不犹豫立刻掏出来就给。他曾目睹过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相撞了,感到自己欠理的那个问:“你说怎么办吧?”另一个捻动着手指回答:“咱俩也甭浪费时间,你给半条烟钱拉倒!”对方够爽快,掏出一百元往另一个手里一塞,于是二人都不再啰唆,跨上自行车各奔东西。教授打算向那个爽快的男人学习。但他身上只带了一百零几元钱,不能都给那女人,得留下五十元来回“打的”。他想,那女人不见得是女“烟民”,何况也不怎么占理,五十元是该打发得了的吧?他一心巴望那女人让开路,出租车快一点儿开走……

岂料那女人双眼一瞪,怒道:“你少跟着搅和!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别自找引火烧身!”

教授见她那副刁蛮样子,明白是碰上个无赖女人了,或者是个患“更年期综合症”的女人。也同时明白那出租汽车,一时半会儿怕是动不了地方了。

教授怀着几分内疚对司机说:“师傅,我有事要办,看来你的车我坐不成了,我得另打一辆‘的’……”

教授说罢下了车。

司机也赶紧下了车,扯住教授的袖子说:“别走别走。老先生您走不得。您走了,我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那女人,则望着他们冷笑。

教授愣了愣,心里虽然急,脸上却尽量微笑着,尽量以平和的口吻说:“师傅,我要坐进你的车里,就得开车门吧?我不是一只飞虫,能从窗子钻进你的车里去。我一点儿过错都没有哇,我怎么不能走呢?你扯住我袖子不许我走,不是等于无理扣押乘客吗?”

听了教授的一番话,司机的手缓缓松开了。

教授得以摆脱,匆匆地往前走。心里未免生气,但主要还是生那女人的气。他想,那司机也够倒霉的,我一招手,他就把车停了,结果就摊上了这么一件窝火的事儿。虽然并不怪我,可毕竟是我给人家添了麻烦啊……走出五十多米,不禁地回头望,见出租车自然还停在那儿,已围了些看热闹的人……

教授继续往前走,继续想,事儿由我引起的,我倒好,一走了之,将一个既刁蛮又无赖的女人只留给司机一人去对付,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呢?我不是主张与人为善的吗?在这件具体的事儿上,我不是有点儿言行不一了吗?

这时他已走出了一百多米。他的脚步放慢了。他不禁地再次回望,见看热闹的人围得更多了……

教授犹豫片刻,一转身往回走了。他分开看热闹的人,走近出租车,见那女人已很撒泼地坐进了车里,坐在他坐过的座位上,样子是更加刁蛮了,猜不透她打的什么鬼主意。

教授将自己的一张名片递给司机,说:“师傅,真对不起啊,不承想让您摊上这么一件事儿。她要去医院,医疗费我出了;她要什么赔偿,也可以算在我名下!不就是几十元钱一百来元钱吗?早直说,早满足她了……”

那女人并不看他,瞪着两眼望向车前方,嘴角聚着两抹阴阴的冷笑。

教授到主编家里,已经八点多了。比预约的时间迟了一个多小时。教授将那件意想不到的事儿讲了一遍,主编沉吟良久,缓缓地说:“我的教授先生呀,在理论上,我完全同意你的主张,在现实经验方面,连我也不敢照你的主张以身作则啊!”

教授说:“著文劝世之人,该讲言行一致。我心甘情愿。”

主编说:“感动,感动。”

至于教授那篇文章的题目,主编倒没太固执己见,很轻易地就被教授说服了。

主编将教授送出家门时又道:“你呀,已经走掉了,干吗又回去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还主动将名片给人家。”

教授说:“图的是好心情。否则心情会不好,会觉得太对不起司机。”

教授回到家里,仍寻思那件事儿。他想,社会是变了。同类小事儿,若在从前,无非道个歉,说句“对不起”。现在,光道歉不解决问题了。说许多句“对不起”也不行了。得给钱了。这也好,简单。商业时代。但是似乎该明码标价,比如在人挤人的情况下谁踩了谁的脚,一方应付另一方人民币多少;出门进门谁碰了谁的肩,又应付人民币多少。随着人民币的贬值,价码又应逐年上调。真的好。那样一来,每一位中国人,就真的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个体了。谁

咳嗽时唾沫星子溅到了别人脸上,甭道歉,甭说对不起,那都没用多余。点出几张人民币往对方手里一塞就是了……

教授想得好玩儿,径自“扑哧”笑了。

第二天晚上,教授家里来了人,是那司机两口子。按着名片找上门来。

司机落座后,吸着一支烟,从昨天教授走后缓缓道来,说那女人如何又纠缠了他一个多小时,他如何带她去了医院,如何又开车将她送回家……

教授正改着学生的一篇论文,心里虽然充满内疚和同情,却没时间细听,催司机快说花了多少钱。

司机才不再讲下去,掏出几张单据,一一向教授交代:“这是挂号费,这是药费,这是拍x光片的单据……”

“还拍x光片?”——教授不禁愕了愕。

“对,她非要求拍。”

“有问题吗?”

“没有,半点儿问题也没有。”

教授一时悬起的心定了。

“你说吧,共计多少钱?”

“一百四十七元八角六分……”

在教授和司机对话之际,司机的妻子不停地从旁自言自语:“我们招谁惹谁了,我们招谁惹谁了!我们招谁惹谁了……”

仿佛是在声明、在抗议、在示威,一声比一声高。

教授暗想,毕竟还不算多。掏出钱包,点出一百五十元交给司机,之后说:“别找我零钱了……”

教授故意看了一眼手表,又补充道:“我正忙着……”

司机说:“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哪能不找您钱呢……”

于是司机也掏出钱包。摊了教授一桌子零钱,凑分点角,直到找清给教授为止。

“这一笔过喽,咱们该过第二笔喽……”

“还有……第二笔……”

“别皱眉,您老先生别皱眉……只要您痛快,第二笔也几分钟就能了结……”

司机将半页纸递给了教授。教授狐疑地一看,见是一张“收据”。拙劣的字迹写着收到了九百九十六元“工资补偿”。

“这是什么意思?”——教授眉头扭成了疙瘩。

“您听我一解释就明白——那女人已经提前退休了,又在一家公司任会计。她说她的月薪是两千五百元。那么每天是八十三元。医院给她开了两个星期的病假,八十三乘上十二天,等于九百九十六元。我已经替您垫付给她了。我也是为您好,怕她上门滋扰您。如果您不留下话和名片,我是不敢自作主张的。可您当时留下话了。您给我的名片可以为证……”

“我们招谁惹谁了……”

司机的妻子又及时地嚷了一嗓子,其声尖且恼。教授不禁朝她看去,从她脸上发现了那个无赖女人脸上所具有的同一种东西。

“你,不是说,照了片子……半点儿问题也没有吗?”

“那是,那是。的确半点儿问题也没有。可是从x光片上只能看出骨头的情况。她非说她腰闪了,一躺下就不起来,直哼哼。医生拿她没法子,只得给她开了两个星期的病假……”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脾气一向很好的教授,不禁拍了下桌子。他那指甲被卡紫了的大拇指震得一阵疼,使他促吸冷气……

“我们招谁惹谁了,给我们找这么大麻烦!”

教授又朝司机的妻子看去,头脑中迅速地进行了一番判断——司机会不会和那女人勾结了讹诈于他呢?他将目光注视向司机,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胡乱猜疑。并因而谴责自己对别人的胡乱猜疑太不厚道。

教授觉得司机是个老诚人。

教授给了那司机九百九十六元。他看出来了,两个女人基本上是同样的女人。他不给钱,他们是不会离开他的家的。晚给莫如早给明智。他头脑中当时也闪过一个念头,想与司机商议,九百九十六元二人分担。但司机的妻子的模样,使那念头只在他头脑中一闪便彻底打消了……

司机两口子走后,教授的思路已没法重新回到学生的论文上。他徒自生了半天气,也不禁地高叫一嗓子:“我招谁惹谁了……”

但是仅仅几天后,教授便将这件事忘却了。因为他收到了两笔稿费,加起来一千多。不但补上了那一千一百四十三元八角六分的“意外”经济损失,而且还似乎“盈余”了几百元。这使教授的心理获得了一种自欺欺人的平衡。他打算用两笔稿费给将成为他女婿的那小伙子买件礼物,只是买什么还没想好……

两个星期后,也是在晚上,教授家来了一位律师。三十几岁,瘦高个儿,戴眼镜,给人一种精明强干、踌躇满志的印象。教授家几乎各行朋友都来过,就是从没有和法律沾边儿的人来过。教授对律师的到来非常讶然,以为他找错了人家。他却胸有成竹地说他绝对没找错人家,找的正是教授。

律师彬彬有礼地问:“两个星期前,您乘出租车时,开车门撞了一位骑自行车的女同志……”

教授回答:“是发生过那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但……

律师打断他的话:“您先别急着辩解,请允许我把我的来意讲完。”

教授心里对他用“辩解”一词十分反感,出于主人应有的礼貌,隐忍着听他先说。

“现在,那位女同志是我的当事人了。她因腰肌扭伤,目前仍不能上班,仍需休假半个月,也就是十五天。喏,这是医院开的病假单。她的工作是临时聘用性质,因意外假不发工资,所以,工资要由您补偿。喏,这是她所在的公司出具的,证明她每月两千五百元工资的证明。半个月十五天,您应补偿她一千二百四十五元。如果您明智地承担责任,那么我今天就替她把钱带回去。否则呢,您不久将作为被告,收到法院的传票……”

“讹诈!勒索……”

教授叫喊了起来,脸腮抽搐,浑身发抖。

“您别激动,别激动。您刚才不是已经默认了,是发生过那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吗……”

“你刚才打断了我的话!不是我开车门撞了她,是她撞在开着的车门上……”

“难道会是这样吗?”

“不是难道,而是当然!当然会是这样!”

“会是,就意味着不一定当然。”

“你……你给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