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走得太快了,本来不需要如此匆忙,没有童年的孩子是悲哀的,不必让儿童有太多的承担与奉献,扩充与爆炸。夏日的古城,缺水的古城毕竟还有湖泊与泉流,夏天在水面上搭上了木板,木板上搭起了凉棚,凉棚里摆上了简朴的桌椅板凳,就有了清凉,有了小风,有了荷花的清香,有了仿清朝宫廷的小吃:芸豆卷,豌豆黄,小窝头,肉末烧饼,荷叶粥。相信这里有一个精灵,旧时代有许多这样的精灵,称作什么店小二。他来去匆匆,跑动的姿势像京剧舞台上的台步,小碎步飞快,上身平稳不动,如同在冰场上滑冰,耳轮上夹着一支笔,口里吆喊着应答着,手里托着盘碗,轮番出现在一张又一张桌前。他用歌唱的旋律重复着顾客点的菜肴名称。他再在用餐完毕以后一面盘点大小碟盘一面唱出不同的碟盘代表的不同菜肴的价格,分别报着。累计加着:木樨肉三毛六三毛六,广烧鱼一块三毛八一块三毛八加三毛六是一块七毛四一块七毛四,莲子粥三碗每碗四毛二四毛二一共一块两毛六加上前头的一块七毛四是三块整三块整喽您哪三块整……他是那样快活,他有那么好的嗓子、腰腿、记性、笑容、礼仪、兴致与麻利快,他比算盘快活,比计算机亲热,比纸笔聪明,比打印机人性化人情味……你相信吗?你理解吗?这是真的吗?会不会因为过往而显得分外甜蜜?
而你只不过是一个小蠓蠓虫,你在水上飞翔,你接触着清凉的平移着的小风与温热的上升着的暑气,你跟随着青蛙,青蛙游水的时候它的长后腿的动作屈伸蹬踢已入化境,你时时看着浮上水面乃至跃出水面的鱼儿,你在巨大的荷叶叶片上休息,你沉醉于莲花与碧叶的香气,你完全不在意人间的嘈杂,你不认为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类活动与你有什么关系,蠓蠓虫感到奇怪的只是从人类的厨房里不时飘出热气腾腾的大米煮熟与荷叶加热的怪怪的香味。他们喝荷叶粥。好像《红楼梦》里已经有类似的茶点。
蠓蠓虫跟随你去到了船坞,那里有过你的父亲与一位欧洲学者共同拥有的小小木质游船。那时候你们走进公园后门,听着并非令人烦躁而是令人清爽的响杨的飒飒唰唰与知了的嘶嘶的鸣响,还听到小小瀑布的冲淘的声响。你不明白,为什么林黛玉不喜欢杨树的声响,你也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更新换代的时候除掉了响杨而换成了其他的杨树树种,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小小水闸的动静也远不如当年响亮。
啊,童年,你是糊涂的精灵,你是半睡的猫狗,你是飞飞停停的麻雀,你是东张西望的小虫。你享受快乐也冷淡悲哀,你享受美食也忍受饥饿,你对一切都无所谓也都有兴趣,你一边关注一边忘却,你一边走路一边被抱起来。你骑在一位德国学者的肩上,即使在不好的境遇下世界仍然提供给你宽大的肩膀。你不懂得什么划船行乐,你仍然不会忘记那花花点点,明明暗暗,滴滴溜溜,光光影影,桥桥洞洞,草草木木,波波纹纹,凉凉爽爽,摇摇晃晃。你从无忧愁也从无得得。你从无要求也从无失望,快乐的不过是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难忘的是点煤气灯,却懂得了期待煤气灯的突然崭亮。你不懂为什么架起了梯子。水上搭台更像是一种演出一种作秀一种玩耍,像是进入了大宅门,叫作荷花金鱼池,肥狗胖丫头。到处说的是:“给您请安,给怹带好!”至今有人相信,他们甚至著文,北京是人类文明与世界都市的峰顶,因为他们会说您与怹,纽约不会,广州也不会。
你喜爱别人送你一只粘下来的知了,却在知了到手的第一刻感到了对于一只惨叫着的昆虫的伤心的同情,难处在于你完全不知道如何将知了放回树枝的高端。你得到了一只什么叔叔伯伯送给你的小鸟,你爱鸟爱得想哭,但是你已经懂得已经预见你将无法确保它的生存,得到的结果无疑是失去,活泼的结果无疑是房室内外的沉寂,生命的结局是死亡,你在对什么都糊里糊涂的时候却体味到了生与死的残酷与无奈。你知道了依偎母亲,而且你立即明白人不可能一辈子依偎在母亲怀抱。你明白母亲在某一天也会离去,你紧张得发抖。你去了一次庙会,你迷上了功夫,你在床上翻跟斗竖直溜,你一头栽到砖地上,你哇哇大哭,哭得自己甚感无趣。有一阵你甚至希望通过功夫对付死神的到来,你从小就明白的一个国学概念就是吸收日月的精华。日月的精华啊,我需要你!
你害怕夏天的午觉,你害怕大人睡觉而你只能无所事事地痛苦,你最小最小的时候却体味了人生最大的苦恼——无所事事,穷极无聊,没有伙伴。没有玩具,没有游戏甚至也不会游戏,于是,也就没有童年,在童年时候失去了童年,只剩下了两只阴郁的黑猫。
啊!即使是瞬间的快乐也已经无比欢愉,即使是转瞬即逝的良辰美景也会永远保留在记忆里。你公园里的湖景。你五龙亭里的茶座。你宫廷的小吃甜品。你自己的游船。你付了账然后告诉店小二“不用找钱了”时候的踌躇意满。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前生活,前人生。被前生活,被前人生。敏感却又健忘,动情却又无端。糊涂却不准备跟随,失败却又顽强,怯懦却又深埋着自信,所有的童年都意味着先验的
韬光养晦:我来了,暂时无声无息,其实我不怕你们也不信你们,我不满足这个现成的世界。其实我将有我的主意:叱咤则风云变色,喑呜而山岳崩颓!
第三章 我的宠物就是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