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话叫“上”街,不论从地形看你要去的街是比出发点更高一些还是更低一些。
就是说,上也好下也好,上下都是上哟。
你知道上街的快乐吗?自行车修理铺子前站着几个与你一样兴致勃勃、神色匆匆、自以为正在缔造新地球的年轻人,他们的口袋里揣着苏联曾任最高苏维埃主席的加里宁同志的著作《论共产主义教育》,“加主席”长着漂亮的山羊胡子。他们摆设好气筒哧哧哧地打气。小小的清真饭铺卖完了所有的豆浆、油饼、蜜麻花与芝麻烧饼,正在擦桌扫地洗碗,污水里也有炸馃子的油香。茶庄打开了光光净净的玻璃门,一身新衣的店员笑得比新科状元还熨帖,每年有几次小小吹奏乐队的吹打。绸布店的门户如深宅大院,店员拿着硬尺软尺,耳轮上夹着一支铅笔。他们的撕布声令人想起褒姒与夏桀,还有晴雯与贾宝玉。衣帽店的招牌顶天立地。它画着一顶大帽子,还写了外文字母。有几个商店播送着缠绵悱恻的《走西口》与《三十里铺》。那时的苏联有一个庇雅特尼斯基乡村合唱团,它的《有谁知道他呢》风靡中国,中国效仿着建立了一个由陕北绥德的农村姑娘们组建的合唱团。唱了一些歌,后来的后来民歌合唱团无疾而终。钟表店的橱窗摆列着各式当时视为奢侈品的手表与大商店大衙门才用的墙壁挂钟,至于落地式的大钟,它们的标价是你的月工资的五十倍,似乎带有威胁与示威的意味。钟表,是西太后她们最早接受的欧洲文化普世产物之一。
马克思讲过物质的微笑,那么,当然,也就有物质摆架子、威风凛凛、横空出世,吓死土包子。
你喜欢橱窗与门脸,你喜欢招牌与幌子,你喜欢花花绿绿的灯彩,你喜欢香气扑鼻的吃喝,你喜欢生活的热热闹闹,你喜欢生命的蓬蓬勃勃,你喜欢上街的感觉:男男女女,说说笑笑,拉拉扯扯,走走停停。原来你也同样喜欢世界的物质性欲望性消费性诱引性。噢,更重要的是闹市里的阅报栏,《人民日报》《工人日报》《北平解放报》后来是《北京日报》。那时候最喜欢读的报纸版面中有《人民日报》的国际新闻版,那时候一个版两个甚至三个版会刊登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俄语缩写c、英语缩写是sssr的驻联合国首席代表维辛斯基副外长的长篇讲话。他的讲话洋洋洒洒、漂漂亮亮、轰轰烈烈、铿铿锵锵、堂堂正正、叽里咣当。他的讲话是重机枪小钢炮的扫射。他的丰满的论述,严厉的辩斥,刺刀见红、狗血喷头的对于欧美的批判,实在让你鼓掌!按篇幅,他老先生每次的讲说应该超过两个小时。说是维辛斯基曾经充当大清洗时期的苏联总检察长,审判被冤枉处死的布哈林、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他坚决地处决了他们。他的法学理论是口供即证据。那时不止一个同志想的是政敌必灭万岁!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残忍。他其实应该算是斯大林的杀手。无怪乎他说什么都那么气势如虹、泰山压顶、风卷残云、雷雨闪电。时势造英雄,英雄多激烈,千秋万岁评,谁知身后事。
别了,你维辛斯基同志的长篇檄文!别了,你热心于诵读苏式长文的革命的红孩子!别了,你以为自己只会是从胜利走向胜利,是战无不胜,是坚如磐石,是锋利如偃月秋水刀,是精确如国际标准度量衡的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你仍然无法不惊叹,那样的安德烈·雅努安列维奇·维辛斯基,他讲得那么光辉灿烂,正气浩然,那么花团锦簇,字正腔圆,那么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他获得过一枚又一枚一共六枚列宁勋章。真绝!他寿终正寝,一生圆满。
同时你又老是缺了点什么,盼着点什么,梦着点什么,想着点什么。街上有一个小男孩不停地与一个女孩瞎逗,他捅了她的后腰一指头,他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他说了一句什么笑话,他回头就跑,他等待着她的追逐。只要她停下追逐了,他就回去一再逗她捣乱她,你为他们而感动,你为他们而欣喜。你缺少的是一个可以捅一下的女同学吗?你少的是,那就更神往了,是一个女孩儿忽然捅一下你的肋条骨吗?一个热衷于学习维辛斯基的长篇讲演的“少共”期待着什么样的调皮的小姑娘呢?
你想到了你的童年,你从小就太老实,太正经,你从小就坚决地被培养成一个正人君子。从小就会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
你太缺少逗趣与捣乱的经验。
你也很少进那些花里胡哨的商店,给你享受的不是商品财富。
你们那一代从小已经看过不少电影,粗糙的与不甚粗糙的,明白的与糊里糊涂的,有点内容的与完全不知所云的。但是你在每部片子里都看到一男一女,他们长得都比常人漂亮,他们引起了观众的唏嘘,你已经懂得盼望他们常在一处,他与她不在一处的话,那么她会与谁在一处呢?你并不担心他不能与她在一起,你担心的是她离开了他以后会遇到一个神马东西。你不免叹息,影片本来已经安排好了的,他与她,难道还有什么怀疑吗?
从很小你就关注着你的飞翔,你盼着的是你的发挥,你是一根上好的竹竿,你本来是最
好的竹马,但是你硬是没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机会。你等着的是你的知心人,你设想找到的是你的另一半,你的回声,你的主宰,你的崇拜,你的沉醉。你写了很多信,只是暂时还不知道应该寄给谁。你画了很多画,只是暂时还不知道给谁一看,能得到谁的夸赞。你学了很多歌曲,只是暂时你还没有唱出过声音。你相信你有极好的声音,却又没有信心去感动谁。但是你毕竟在那个时代学会了一个大词:生活。哈哈,生出来了就要活!它比什么都包容,都顽强,都平常,都快活也都美好。生活是第一套第二套第三套广播体操。生活是四分钱一盘的骨头汤熬白菜、一毛五一碗的东四牌楼的馄饨汤,一毛八一盘的木须肉——其实正确的写法是木樨肉,是说那炒好的鸡蛋穗像木樨的黄花。生活是有轨电车、无轨电车和公共汽车。生活里有许多激昂慷慨的大会、中会、小会。各种会上的发言提气、给力、出火、过瘾。生活啊生活,我的所有的情书都写给你,我的所有的情歌都唱给你,我的所有的灵感都属于你。
你希望能与她一起到月亮上干一杯酒。你希望能与她拉着手走到至少是上海,从前就是这样,北京人和上海人,有时互相羡慕,有时互相讥笑。如果不是喀尔巴阡山,北京人的旅行目标多半就会是上海。你希望与她一起讨论生活的意义与我们有可能给生活以什么贡献。你希望能与她一道欣赏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演出,俄罗斯的经典: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为什么不是《海鸥》?“大雨过去了……”金山饰演的万尼亚说。你闹不懂契诃夫的戏,你越发感动得要死要活,三魂出窍,七窍冒烟。你只希望听到女演员嘴里的契诃夫的文雅的语言。你为你的生活中的不文不雅而忧伤。包括你的领导与你的同事,在中国,谁能文雅而不受嘲笑?你希望能与她一道去莫斯科餐厅点一道基辅黄油鸡卷,天花板上是六角形的雪花,柱子上是松鼠尾巴形的图案,服务员是俄罗斯的姑娘。好景不长,很快苏联就堕落成修正主义者了。你想给她背诵一首你写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那不是你写的,你哭了,不能冒充,只能服气,你不能不惭愧得要死。你不能写得不如普希金,你不能写不了《黑桃皇后》还有《叶甫根尼·奥涅金》。“奥涅金”在繁荣市街上叹息,说是“走遍俄罗斯,你找不到好看的女人的脚,一双或者一只”。“奥涅金”与惋惜女人的脚的诗句都是出自普希金。只有一双或者一只的说法,出自想当诗人却尚未成功、远远不是普希金的少年的你。你也不能相信“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诗后署的并不是你的名字。你悄悄地自语:“我不是一个一般银(人)儿。”你知道此生你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做就对不起此生,而很难说还有再一次的机会。你干脆想宣布,你就是普希金,你就是李白,你将会更好更高更多,问题仅仅在于,谁相信?
人生有许多期待,最美好的期待是期待爱情。期待笑语,期待美丽,期待醉人的初吻,期待温柔体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如波如浪,如胶似漆;期待零距离的融合与交流,期待共赏共享共乐。最好在辛弃疾描写过的上元佳节去观灯,美食佳肴,蒸饺烧卖,街灯挂灯,一夜鱼龙舞,春花秋月,山岚水影,逆旅驿站,船上同舱,机上同座,携子之手,你手我手,你心我心,你的生活生命,我的生活生命。还有契诃夫的戏,普希金的信,当然,底下是你的戏。
良辰美景,月夜清风,欢欣美满,大街小巷,天光草色,江岸沙滩。天下三分明月夜,已有两分在心头。你期待你的情书有一个寄送的邮政地址。你期待你的心尖上写上一个电话号码。你会每天温习这个电话,哪怕你不可能老是拨响她的电话,你怕她嫌烦,你也并不是一定有足够的长途乃至本地的电话费用。你期待着你的火焰有一个燃烧的指向,你觉得整个天与地,日与月都是那么可爱。
人生是什么?现在是对于一个人的寻找。是一个尚未确定的地址。是一个还没有找着的电话阿拉伯数字。
然后一找就到,一见就灵,一说就对,一想就梦!
所以你写了诗。不但写了诗你还学会了那么多歌曲。我曾漫游过整个宇宙,找不到我的爱人。说什么这是白俄罗斯的民歌,但是你此生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唱起或者奏起,甚至从来没有人说起。从前在我少年时,鬓发未白气力壮,朝思暮想去航海,越过重洋漂大海,但海风使我忧,波浪使我愁,我多瑙(河)故乡其水流潜潜……你至今也没有弄清楚这个歌的来历身份,这个歌始终没有出生证与户口,然而它代表的才是你的憧憬思念、潇洒风流、多情如瀑、无瑕如玉,飞翔如海鸥,吼叫如海狗。
从诗到了散文,你会背诵:“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爱背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你还背诵鲁迅的“他们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其实你缺少粗暴的勇敢拼搏,你其实相当害怕流血。你却生在了铁与血的时代。该出手时,你怎么能来上半点犹疑?你在这个爱情欲来未来之际,醉心于游泳与滑冰,醉心于工作与学习与反省自己的诸多缺点。你的反省的圭臬是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
》,你们在小组会上一面朗诵“修养”一面流泪,共产党员的修养本来应该那样好,而你远远没有做到。
最主要的是,你要写一本书,与你想的你读的你感觉的你含泪的你承受的一切酸甜苦咸辣涩鲜、悲欢离合情仇怨、生老病死驻坏灭、吉凶祸福智愚残相比较,奇巧的故事算得了什么?花花草草算得了什么?回肠荡气算得了什么?惊人冲天算得了什么?大言盖世算得了什么?要泄露给人们的是天机,是细密也是笼统,是壮烈也是凄然,是坚强也是柔弱。人的,命的,生的,爱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真实与虚伪的,分明的与混乱的,惊觫的与难解的,几千年来没有人认真感觉过,感觉了也没有人认真书写过,书写了也没有谁写出来过,那深藏的与诡秘的,那微渺的与飘摇的,那最最动人却也是最最捉摸不定的一切,那尚未命名的章节,那尚未有的知音,那知音尚未降生的神秘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