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你在阅读,这本书现在完全听你的支配,你想翻到第几页就是第几页,你想卷到什么程度就卷到什么程度——在十九岁的时候大部分书还是竖排,正适合中华式的卷书而读。
读书的时候我常常会听到作家的声音,契诃夫的声音温良而且忧郁,平静而且沉重。我甚至看到了他说话时候眉毛的挑动。我无法设想他为什么心性是那样柔软,而环境是那样粗暴;语言是那样清纯,而周围是那么混乱;头脑是那样清明,而其他的男男女女的生活是那样皱巴与污秽。“多么野蛮的生活啊”,他的人物的叹息摧残了也激活了我的少年的心。他的话语里有太多的遗憾、痛惜与无奈。
巴尔扎克的声音稍稍有一点严厉,同时悲伤,他的眼睛像x射线一样照穿了所有的人的脏腑。他的耐心也令我叫绝,他解剖了你的正面再解析你的侧面与反面,他的冷冷的外科手术报告,呈现了血痕,却隐藏了泪水。他的历史感与社会感使他同时像一个神父,他听到了全世界男女的忏悔告解,他无法表态是不是上帝会宽恕他们。即使上帝原谅了,他的手仍然因了卑鄙的人众而痛心疾首地发抖。你怎么看得这么透这么深这么血泪交加,我问道。因为我是作家,我是人生的见证者与记录者,我是痛苦的分析师、化验师,我是一切假面的揭开者,我是掘墓与送葬的人,我是惩罚者、行刑者,没有谁比我更知晓丧者的苦处,也知晓违章者的卑劣。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人活得已经够苦的了,你为什么还要往他们的伤口上撒盐?人生的丑态已经够我们丢脸的了,你为什么还要刻画与放大我们的贪婪与永远达不到的欲望,尤其是,在冠冕堂皇与锣鼓喧天后面,你隐藏着太多的虚伪与卑鄙。
而且我相信巴尔扎克说话的速度很快,声音又小,他自己极度地专注,像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一样专注,他要求你也同样专心致志。
后来我几乎忘光了巴尔扎克小说的故事,但是我记得那些令人敬畏的刻画,那叙述的严谨与清晰犀利,尤其是他对于人、男人与女人,尤其是女人的同情与理解,越是理解越是无情地揭开了脉脉含情的面纱,你相信他是为人类而痛苦,为人类的爱怨、贫富、通蹇、胜败、善恶、悲欢作画做书记官作证词。
读巴尔扎克的书如参加一次盛宴,酒色财气、关系交易、美酒佳肴、官商匪警、儒师巫祝、神道优娼、男女老少、高低贵贱……以及要妙服务、时尚设备、金碧辉煌、香鲜腥臭……要啥有啥,干啥像啥,你痛苦,你腹胀,你作呕,你避之不及,同时你张开了大嘴,你好奇,你开眼,你流口水,你舒服,你如痴如醉,你欲哭无泪。
你想去拥抱,你想去炫技斗智,你想去狠狠爱上一把,做上一回,去冲击,去奋斗,去搏杀,去高潮,去疯狂,去射击,人生能无几次癫?去纪念,去默哀,去写作,留下丰碑,留下遗爱,留下财产事业,留下感动的热泪。
托尔斯泰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与悲哀,由于自己的与社会的他人的罪恶,他不仅是解析与记录罪恶,他更为罪恶而焦灼、而燃烧、而忏悔、而呼号。而他的描绘又是那样精细,跟随着他,你参加了一个又一个旧俄罗斯上层社会的聚会,你听到他们她们对话中的法语,你看到她们穿的长裙、听到长裙擦地的窸窣。外表上他们她们是那样地华贵,而内里头,是那样地痛苦与丑陋,歪曲与变态,折磨与撕扯。
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呢,他是怎么折磨人怎么写,怎么让你难受他怎么写,怎么让你发疯他怎么写,怎么让你抓起自己的与旁人的头发满地打滚他怎么写,怎么让你吐血他怎么写。雨果的悲悯与愤怒的强烈堪与俄国的作家们比美,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红楼梦》是另外的感觉,你的阅读使你的生活进入了贾府,你听到的是他们那个时候的话语,什么等会子,吃口子,原来那时候人们不怎么说“儿”,而把现在人们说“儿”的地方都说成“子”。你听到了各种原生态的嘁嘁喳喳,你还解不开那种府第里的钩心斗角,但是你完全理解大观园里的青年男女的烦闷与重压下的激情。尤其是春天,春天的林黛玉的悲苦,春天的贾宝玉的动辄得咎,春天的撩拨与压抑,压抑压抑再压抑,以压抑为核心价值的精美又足够愚蠢的封建文化啊,我为你一恸!
我不能不心悦诚服,旧时代,作家是这样痛苦,文学是这样痛苦,书籍传达出的一切是这样难以忍受!
幸亏还有苏联的文学,他们可能有时候误把向往写成了现实,有时候误把愿望写成了颂歌,有时候误把参差写成了凶险的敌情,误把想象的简易逻辑写成了时代的威严与科学的命令,他们太热衷于以文学做“命令”法典的背书。但是它毕竟给了一个十九岁的中国男孩以温柔的按摩,刚强的敲击,缤纷的花瓣,明亮的灯火,精神的豪饮与思想的自足自爆大力丸直到后来的伟哥。尤其是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与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巴甫洛夫的《幸福》与美女作家潘诺娃的《旅伴》……我不怕提那些没有烧开的呜呜呻吟的壶水,我不怕你告诉我巴甫洛夫是一个告密者,而长期担任
苏联作家协会主席的我以为是英俊无比的亚历山德罗维奇·法捷耶夫曾经批准过对于大肃反中某些作家同行的处死。以至法捷耶夫自杀于1956年5月13日。此前仅仅三个月,召开了苏共二十大,揭露了斯大林的许多问题。法捷耶夫射向自家头颅的一颗子弹,成为他的数量不够多的文学巨著的最后一个句号。
我只是要说,苏联包括社会主义的东欧文学曾经怎样地说服了我感动了我,包括《金色的布拉格》《绞索套着脖子时候的报告》,还有东德伟大女作家安娜·西格斯的《死者青春常在》,它们都曾经感动着十九岁的我。这当然不是偶然,有那样优秀的作家,作品,还有我这样的十九岁的诚挚的读者。他们她们使我相信人间有正义,有英雄,有爱,有友谊,有伟大也有文学:高尚的文学,美好的文学,尊严的文学与温暖的文学,不是丑态毕露,不是恶相丛生,不是虎狼蛇蝎,不是百无聊赖与腐臭糜烂。
怎么回事?莫非苏联的文学事业远比经济建设事业成就巨大?莫非他们的伟大、同情心、才华、烦闷与激情太多地用在文学上了,他们成了一个文学的国家,文学的民族,文学的人群,天!所以他们的经济老是搞不好,“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哥萨克你,勇敢的鹰……”这是电影《幸福的生活》又名《库班的哥萨克》中女主人的插曲。
是的,我无法想象一个出现了那么多伟大悲哀忧郁烦闷与激情的文学的民族,能够做好外贸、证券、专利、置业、金融、投资、招商、消费品、奢侈品、小微企业、三来一补……
再说,莫非是只有把人类当作屎壳郎来嘲笑与鞭挞,才能被接受为伟大的作家与作品,而把人类往伟大里想象与感知的作品与作家反而变成了文学的蝇蛆与磕头虫,变成了欺骗与迎合,变成了自欺欺人与心口不一?人类是不是身患了一种自虐的变态心理疾病呢?人类的自虐狂呀,我十九岁的时候上哪里知道?
当你表达对人类的爱恋的时候,你被视为平庸更是乳臭未干。当你表达对人类的刻骨的轻蔑与牙齿咯咯作响的愤恨的时候,你可能被视为蛇蝎,但更可能被视为英雄与天才。
痛恨才是激情中的激情,仇恨才是文学中的文学,轻蔑才是风度中的风度,粗暴才是文明中的文明……我的亲爱的同行朋友,你掌握了这不二的法门了吧?它驱散着这样的与那样的烦闷与平庸,它迎合着各样各式、式样翻新的高高在上的白痴。